瑞云问:“你为什么娶我?”
“以前,我想娶你,不能。现在能把你娶回来了,不好么?”
“我脸上有一块黑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难看么?”
“难看。”
“你说了实话。”
“看看就会看惯的。”
“你是可怜我么?”
“我疼你。”
“伸开你的手。”
瑞云把手放在贺生的手里。贺生想起那天在院里瑞云和他执手相看,就轻轻抚摸瑞云的手。
瑞云说:“你说的是真话。”接着叹了一口气,“我已经不是我了。”
贺生轻轻咬了一下瑞云的手指:“你还是你。”
“总不那么齐全了!”
“你不是说过,愿意把身子给我吗?”
“你现在还要吗?”
“要!”
两口儿日子过得很甜。不过瑞云每晚临睡,总把所有灯烛吹灭了。好在贺生已经逐渐对她的全身读得很熟,没灯胜似有灯。
花开花落,春去秋来。一窗细雨,半床明月。少年夫妻,如鱼如水。
贺生真的对瑞云脸上那块黑看惯了。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。似乎瑞云脸上本来就有,应该有。
瑞云还是一直觉得歉然。她有时晨妆照镜,会回头对贺生说:
“我对不起你!”
“不许说这样的话!”
贺生因事到苏州,在虎丘吃茶。隔座是一个秀才,自称姓和,彼此攀谈起来。秀才听见贺生是浙江口音,便问:
“你们杭州,有个名妓瑞云,她现在怎么样了?”
“已经嫁人了。”
“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
“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。”
“真能类似阁下,可谓得人!——不过,会有人娶她么?”
“为什么没有?”
“她脸上——”
“有一块黑,是一个什么人用指头在她额头一按,留下的。这个人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肠!——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实不相瞒,你说的这个人,就是在下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?”
“昔在杭州,也曾一觐芳仪,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,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,留待一个有情人。”
“你能点上,也能去掉么?”
“怎么不能?”
“我也不瞒你,娶瑞云的,便是小生。”
“好!你别具一双眼睛,能超出世俗媸妍,是个有情人!我这就同你到余杭,还君一个十全的佳妇。”
到了余杭,秀才叫贺生用铜盆打一盆水,伸出中指,在水面上写写画画,说:“洗一洗就会好的。好了,须亲自出来一谢医人。”
贺生笑说:“那当然!”贺生捧盆入内室,瑞云掬水洗面,面上黑斑随手消失,晶莹洁白,一如当年,瑞云照照镜子,不敢相信,反复照视,大叫一声:“这是我!这是我!”
夫妻二人,出来道谢,一看,秀才没有了。
这天晚上,瑞云高烧红烛,剔亮银灯。
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,明晃晃的灯烛,粉扑扑的嫩脸,他觉得不惯,他若有所失。
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,那样真挚,她坐起来,轻轻地问:
“你怎么了?”
一九八七年八月一日北京
(载一九八八年第三期《人民文学》)
喜欢汪曾祺小说(典藏版)请大家收藏:(www.75zw.com)汪曾祺小说(典藏版)起舞中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