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听周乐问:“三娘从前下雨天出过门么?”
嘉语道:“出过的,春天里雨多,总有不得不出门的时候,不过都坐车。”有时候雨大,打在车顶上,叮叮咚咚震着头皮。
“我有年夏天,在草原上碰到雨……”周乐道。
“夏天里雨大,”嘉语笑道,“草原上恐怕也没有躲雨的地方。”
“可不是,就轰的一下,往哪里看都是白茫茫的,耳边哗哗地响,头发,眉毛,眼睛都糊住了,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,水一直在涨,眼睁睁看着它涨过脚踝,涨过膝盖,涨到胸口,还在往上涨……”
嘉语不曾听过如此奇观,一时惊问:“那怎么办?”
“我也不知道,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,”周乐道,“那时候已经站不稳了,水还在涨,涨到下巴了。我想总不能什么都不做,就这么死掉实在是不甘心,就闭着眼睛往前走,慢慢地走——”
虽然明知道人就在眼前,听他这样说来,还是觉得惊心动魄,嘉语问:“那后来呢?”
“……不知道走了多久,水开始浅了,从下巴退下去,退到胸口以下,然后退到腰,雨还没有停,我擦了把脸,才发现自己上了山……”
嘉语舒了口气:“那可真是……大难不死。”
周乐闷声笑了一会儿,忽问:“冷不冷?”
“还好。”嘉语抱着手炉,有裘衣拢着,热一直没有散。
“那是夏天,树冠繁密,我躲在树下,虽然还有雨打在脸上,情形却已经好了很多,往下看的时候,草原就像是变成了江河。我那时候发愁,我也不会水,可怎么下山,怎么回家。谁想只过了半个时辰,雨停了,太阳出来,热辣辣的。又过了一个多时辰,你猜怎么着?”
“水退了。”嘉语笑道。
“不,水干了。”周乐道,“干得就像方才那场大雨就像是梦一样。我打小在草原上长大,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看见坚实的土地。我那时候想,我要是有马,有一匹自己的马,就可以在这上面撒欢了。”
嘉语忍不住笑了:“你那时候多大?”
“七岁,或者八岁,我不记得了。”周乐停一停,忽道,“雨停了。”
嘉语侧耳听过,再伸手一探,果然是停了,指尖上碎碎的凉意。周乐道:“刘良说今晚会停雨,会出月亮。”六镇人信巫,所以军中一向都有巫师随行,嘉语不知道他是否灵验,也不大敢在这等人面前露面。
就像她进佛寺不在高僧面前露面一样——万一这些人像那个养在虫子里的女人一样,一眼看穿她的来历,可就不妙了。
嘉语问:“你带我上山看月亮么?”她这时候抬头,月亮还在云里,隐隐透出来的光毛毛的,雨水未干,就像是玉盘上盛着露珠。
“不是,”周乐犹豫了一下,扶嘉语下马,“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,但是他们都说,这老观山顶能看到洛阳。”
嘉语举目看去,夜雾茫茫。
“将军是要退兵吗?”她忽然问道。
周乐默然点了点头,与她并肩站立,他知道看不到,什么都看不到:“我原想今年能带三娘回洛阳,不想还是不能。这让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夏天,水越来越高,越来越高,再不走,就来不及了。”
嘉语道:“那我们就先上山吧,兴许一会儿雨停了,太阳出来,水就干了。”
周乐沉默了一回,有些无奈地道:“……天公不作美,连看一眼都不能。”
“世事并不能总如人愿,”忽福至心灵,嘉语脱口问,“是明天?”
“是,阿言送你先走,我带剩下的人马最后一次攻城,如果还不见成效,就全军撤退。”
嘉语道:“我不走。”
周乐转眸看她,面上柔白,两个手还拢在裘衣里,怕冷得像只冻猫子,哪里来的勇气说陪他断后,一时失笑:“三娘留下来不走,形同资敌。”
嘉语:……
周乐见她恼怒,又正色道:“退兵乱,我无暇顾你。”
“不须你顾!”嘉语道,“你明儿攻城,我给你擂鼓,如战事不遂,姨父再护送我离开,那也先你一步,不须你顾。”
周乐:……
他想起他进冀州的时候,她也在城墙上擂鼓,冀州那帮人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。
不知道为什么再硬不起心肠来拒绝,只能低低地道:“……好。”
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,满月,挂在中天,越来越清,越来越亮,山石都露出了形状,然后远方,越过山,隐隐能看到的城池。
“洛阳!”嘉语诧异地叫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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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仗不好看,一点都不,扭曲和狰狞的面孔,恐惧与凶悍的眼睛,狼狈的躯体,滚落的头颅,呻·吟和惨叫都血肉模糊。
鼓槌落在鼓面上,咚咚咚,咚咚咚,震耳欲聋。
云梯架上去,跌落下来;箭插进皮肉里,拔了出来;骏马失蹄,长刀起卷,泥和着血溅在城墙上。
有人从墙头掉下来。
天光昏暗。
嘉言所部退下来休整,摘掉头盔,满身血气。嘉言道:“阿姐……差不多该走了。”
嘉语没有应,她背对着她,手臂奋力向上,咚咚咚,咚咚咚。
“阿姐——”嘉言拉住她,同时吩咐,“方策!”
方策:……
他觉得自个儿是个战将,怎么落到这位姑奶奶手里,就成了个杂役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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