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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舞中文 >> 细雪 >> 第八章

据说母亲的病是在生下妙子后不久才得的。起初在滨寺疗养,后来转到须磨去疗养,最后,因为在海边疗养反而对身体不好,就在箕面租了一所小房子搬过去住。母亲生命中的最后时光里,家人只允许幸子每个月去看她一两次,而且还必须尽快离去。所以即使回到家里,海边寂寞的波涛声和松风声与母亲的面容融合一体,总是在她的脑子里萦绕不去。由于这个缘故,她把母亲的形象理想化了,这一理想化的母亲形象就成了她思念的对象。但是迁居箕面以后,母亲已不久于人世,家里人允许她们比以前更多地去看望母亲。母亲临终那天,清晨有人打来了电话,幸子姐妹赶到那里没多久,母亲就咽了气。

那是个秋雨潇潇的时节,几天前下起的秋雨,后面就淅沥沥下个不停,雨点打在病室檐廊的玻璃窗上,烟雨迷蒙。拉门外是个小小的庭院,从那里可以一直走到小溪边。从庭院里直到河边山崖上的荻花即将凋谢,承受到风吹雨打。那天早晨溪水上涨,村子里的人都骚动不安,担心会山洪暴发。比雨声还要猛烈可怕的哗哗的激流声,震得人耳朵都聋了。河里的石头互相冲击时发出轰鸣,震得房屋直摇晃。幸子姐妹们一边担心着溪水上涨,一边守在母亲的枕旁,就在这样悲凉的气氛中,母亲宛如露水消失般死去了。看到母亲宁静安详的遗容,幸子她们竟忘掉了恐惧,沉醉在某种被净化了的感情之中。这无疑是一种悲哀,却是惋惜美好的事物离开尘世的那种超越了个人纽带的悲痛,是一种伴随着音乐之愉悦的悲痛。尽管幸子姐妹对母亲熬不过这个秋天早有思想准备,但母亲的遗容如果不是那么美好的话,当时的悲痛也许会更难以忍受,甚至会在内心留下更长久的暗淡回忆。

由于父亲年轻时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,所以二十九岁才和比自己小九岁的母亲结婚,当时算是晚婚了。听亲属中的长辈说,婚后夫妇和睦,就连父亲那样过惯放荡生活的人,也曾经一段时间远离了艺伎。此外,和父亲性格豪放、挥霍无度相反,母亲出身京都商家,容貌和进退举止,都属于典型的“京美人”,双方的性情相反,也正好互补,可算是十分般配,旁人都说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妻。不过这些都是幸子记忆中所没有的很早以前的事了。她记忆中的父亲一直是个抛开家室,整天不着家,在外面寻欢作乐的人。而母亲则是一位满足于侍候这样的丈夫而毫无怨言的商家主妇。当母亲离家转地疗养以后,父亲出去寻欢作乐就更加肆无忌惮了,竟发展到了“一掷千金”的程度。

但是父亲去京都冶游多于大阪,幸子记得自己小时候,父亲常带自己到京都祇园的茶屋去,因此认识了几个父亲熟识的艺伎。现在回想起来,幸子觉得父亲好像还是喜欢京美人那类女子的。说起来,两个妹妹之中,比起妙子,幸子更喜欢雪子,理由虽说可以举出很多,但最主要的可能还是四姐妹中雪子最像母亲的缘故。她们四姐妹,幸子和妙子像父亲,鹤子和雪子像母亲,在前面已经交代过了。鹤子身材高大,因此面容虽像京都女子,却缺少母亲那种弱不禁风的妖娆姿态。母亲是明治时代的女子,身高不到五尺,手脚纤细可爱,手指优美娇嫩宛如精巧的工艺品。也就是说,母亲比四姐妹中个子最矮的妙子还矮。比妙子高五六厘米的雪子,比起母亲来,不免要高大一些,虽说这样,雪子比其他姐妹继承母亲的性情、容貌中的优点都要多,就连母亲周身飘散的香气,都可以在雪子身上隐约闻到一些。

关于做佛事的事,幸子只是从丈夫嘴里间接听来一些,七八两个月中,没有收到大姐和雪子一封信,直到九月中旬才收到长房寄来的正式通知。可是,令她感到有点意外的是,父亲十七周年忌辰的佛事,这次提前两年和母亲二十三周年忌辰的佛事同时举办。贞之助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。当初在东京大姐对他讲的时候,确实只提到母亲的二十三周年忌辰,没有说起父亲的十七周年忌辰。先不说大姐,姐夫大概当时就已经这么打算了。双亲任何一方的忌辰提前合并举办的例子也是有的,虽说无可指责,但姐夫曾经由于岳父的佛事办得简单而受到诟病,他自己也说过要把十七周年忌辰办得像样些作为弥补。不过,那时候和现在时势有所不同,在现今这样的时局下,只能将就一下,这么说也可以理解。既然如此,不是应该预先和那些爱说长道短的亲戚沟通一下,征得他们的谅解吗?事到眼前了,才突如其来地通知大家,是否欠妥呢?

通知的内容很简单:

“兹定于九月二十四日(星期日)举办先考十七周年、先妣二十三周年忌辰的佛事,请于当天上午十时光临下寺町善庆寺为盼。”

接到这个通知后又过了几天,大姐才打电话来说明详情。“前些日子贞之助妹夫来东京时,我们还没有打算这样操办。不过你姐夫早就说过,时下正是宣传国民精神总动员的时期,已经不是浪费金钱做佛事的时候了,建议把父亲的忌辰提前一块儿办。不过说归说,直到前几天,我们还不打算真的那样办,通知书也只写了母亲的忌辰。可是欧洲战争爆发后,你姐夫的想法改变了,他说‘日本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也会大难临头,日华事变以来打了三年仗还没有结果,弄不好,可能会卷入世界大战的旋涡中的。在这个形势下,我们今后必须更加紧缩开支。’这才突然决定把双亲的忌辰合并起来办的。由于这次不是大操大办,所以通知书不是印刷的,而是一张张用手写的。总而言之,由于计划中途改变,我就拜托银行里的年轻人紧急改写了内容寄出的,来不及和亲戚们商量。不过我想,这次应该没有人会像上次那样指责我们了,这次我也赞成你姐夫这样做。”

大姐这样辩解似的说明之后,又说:“我和雪子妹妹决定带正雄和梅子乘坐二十二日的‘燕’号特快去神户,住在你家里。你姐夫和辉雄星期六晚上动身,星期天早晨到达大阪,当天晚上就坐夜车回东京,这样也就不用叨扰任何人了。我离开大阪已有两年,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,东京有阿久看家,可以让人放心,所以我想在你那里住上四五天,不过最晚二十六日也得回去。”幸子问她当天的午饭怎么安排,大姐回答说:“午饭打算借用寺院的客厅,让高津的八百丹饭店送菜过去,一应事宜都在电话里吩咐庄吉了,由他一手操办,估计不会出什么纰漏,不过还得麻烦你和寺院和八百丹饭店分别再叮嘱一下。人数估计有三十四五位,但饭菜定了四十人的,每人准备一两合酒。烫酒的活儿准备请善庆寺的大嫂和女儿来帮忙,不过宴席上的应酬必须由我们自己担了,你要心里有数。”

大姐很少打电话来,可一旦打来,就会讲个没完没了,说完一通话,又接上一通话。她说本想让雪子妹妹和小妹也来接待客人,可是考虑到她们两个人还都未出嫁,实在不妥。由此又说到了应该备些什么礼物送给亲戚们,没办法,幸子只好找个空当,说了句:“那么,后天再见吧。”才好歹挂断了电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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