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修侧过身，下颚微收，居高临下地望着陈琬，“不过是随意一提，陈家上下就成这幅模样，这难道也是世家大族应有的风范？前番听说你是琅琊女弟子，又是侯爷之女，总以为会是怎办清秀出挑的姑娘，几番相处下来，竟是连京中小康人家的姑娘也比不过。如此一来，便不难想到那墨珠虽是琅琊大弟子，仍在长风楼里厮混了。”
陈琬只觉得有一股无名之火从脚底心直窜上天灵盖，双手握成拳垂在身体两侧，浑身经不住颤抖起来，想要开口辩解，脑中将所有最恶毒的词句演练一遍，却是无能为力。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。毕竟，归京以来，她的所作所为，同她的身份地位实在不符，纵然她千般缘由，也不应同陆修这样的人物分说。
而至于墨珠的斑斑劣迹，她更是无话可说。
“您既如此说，那么便去陛下面前退亲吧，省得夜长梦多。”陈琬抬手拢了拢自己的鬓发，强笑道，“趁着此事还未板上钉钉，趁着那清月姑娘尚在京中。您前次不是说想见清月姑娘吗，想必是见到了罢。”
她可没有忘记，当初陆修是如何在她父亲面前提及清月的。
陆修似是未料到陈琬会提及清月，垂眸片刻，倏尔抬眸直视陈琬，嘴角扬起诡谲的笑意，“听你如此说，似乎是已然知晓清月如今身处何地？可惜，你以为凭着区区一个清月，便能制约我？”
“自然不能，您是要成就大事的人物，儿女情长哪里入得了您的眼？不过是移花接木借刀杀人的事儿，对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？”陈琬淡笑道，“还是那句老话，咱俩以后还是别掺和到一起了，您早些同我父亲去商量解除婚约的事，省得夜长梦多。我卑微如蝼蚁，您神通广大，要捏死还是怎的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。”
陆修沉着脸一言不发，便是直挺挺地杵在那厢望着陈琬扬起的笑脸，陈琬抬脸笑对，“这凌烟阁阴气盛，也不是您该来的地儿，您还是回您该待的地方去罢。”
“早出了凌烟阁，你还装什么。”忽地，陆修缓了语气，淡声道，边说着，抬手便去替陈琬拢耳边散发的发丝。
陈琬抓开他的手腕，笑道，“常听人说各行都有各行的苦，如今看来，这戏子也难做。我兄长知我一心想要出得宫去，竟让大师兄来传信，大师兄那样的人，我又少不了被他讨些便宜去，真真无奈。只是未曾料到我那外祖母对我竟也是好心好意，还能央得动您这样的大人物。”
两人并排行走在幽深绵长的宫道里，陆修照顾着陈琬，步子迈得小而缓，听她此言，忽而淡笑道，“方才你提及清月，她的确仍在宫中，而非你兄长杜撰。”
“……”陈琬猛地仰脸望着陆修，“所以……是我身边的人？”
陆修不置可否，眸光渐暗，原本柔和的面部似是被阴影笼罩，“你心知肚明便好。你从小便常在宫中走动，想来在宫中的旧识远多过我，你怕是心中早有人选，却从未提起罢。我给你提个醒，便把这事烂在肚里才好，我前番那般对你父亲说，按民间说法便是放长线钓大鱼，如今世道，我尚不会同你父亲为敌，陆陈联姻，本就是为了除掉共同的敌人，而那个敌人……”
陈琬恍然大悟，“是……那人？”
“不可说耳。你父亲起先不知我意，以为我拘于儿女私情，竟是不顾门户要讨要那小宫女，细察之下才知此中真意，即刻便拍板同意。只是此番便要委屈你下嫁我陆家，不过我陆某人保证，待事成之日……”他将未说的话咽到肚中，眼神扫过陈琬的脸庞，“陛下此时尚在翰林院，趁着阁中人等尚未察觉，你便沿这宫道往北去，到千步廊自有你外祖母的人接引。”
“你呢？”
陆修仍是淡笑道，“便从这武德殿出去，直接到崇文馆。”
两人就此别过，陈琬提着裙摆一路小跑，脑中万千念头一闪而过，到头来却都合成一句话：万不能受人摆布！眼见着千步廊已到，她脚步一顿，拉紧了身上的罩衫，低头冲进了一旁的小岔道，紫云阁，承安公主的住所。
承安公主算起来便是她外祖母的同父异母的妹妹，年纪却堪堪只同她母亲一般大，其母未详，只知是承欢公主外嫁当年由某位宫女所生，而她母亲在她出生当日便死于血崩。后来西域大乱，承欢公主回京，百般疼爱这位最小的妹妹，甚至超过自己的亲生女儿。然后承安公主终归福薄，未过十八死于痨病，她所住的紫云阁也因此永远封锁。
承安公主过世时，陈夫人尚未出嫁，自然，陈琬也未曾见得那位传说中生得如花似玉的小公主，不过却又耳闻，如今的小公主刘锦同那位承安公主生得八分相像，想来也是天真纯美不可方物。
紫云阁多年荒废，门可罗雀，陈琬在院门外停下脚步，轻叩门环，“笃、笃、笃”三下，未有人应。陈琬轻推门板，或许是她力道稍大，或许是这门年久腐烂，门板中央“哐啷”往内掉下一大块朽木，透过破洞往内望去，皆是一片残破景象。
陈琬受惊往后退了一步，稍稍定神，向前一步，一脚踢在门板上，整扇门板应声而落，她踩着门板进到院内，鬼使神差之下，回头看了一眼，不回头尚好，这一回头，差点吓出魂来——良妃一身白衣，披散着头发站在门槛之外，手提着宫灯，唇角带笑望着她。
“良妃娘娘……您……”
良妃未搭理她，抬手将宫灯挂到檐下，陈琬这时才察觉那其实是一只气死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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