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他人也就罢了，傅旃如何还坐得住？她狠命抓住扶手才没有突然从椅上跳将起来：“《阴阳灸经》？原来那本笔记竟是她留下的！七岁？怎么可能？！”
“因为她是天才，是不逊于父亲的天才啊，傅姐姐！”齐汶月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她睁开眼望向傅旃，那眼神说不出的悲伤，看得人几乎忍不住跟着落泪。“她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，以简陋到无法想象的条件不断进行试验。我曾经以为这是因为她害怕我这个母亲，后来才知道，她是不愿意给我希望、却又让我更失望……”
“汶月！”傅旃做到了墨文柔做不到的事，她以最快的速度起身，冲到齐汶月的面前，推开墨军，展臂将好友拥了个满怀。她可以感受到齐汶月浑身的冰冷颤抖，但是她依然用尽气力不肯放手。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，足以击溃世上每一个母亲……
僵直的身子绷得如同一根木条，齐汶月任由傅旃的手臂越收越紧，却神色木然地一动不动，除了没有血色的唇依然机械地开合。
“她是看着父亲的医书自学的，所以有很多基础的理论都不甚明了。虽然这使得她挣脱了前人的窠臼，创出了许多天马行空一般的疗法；但是，某些极为简单的原理，她却不得不采取诸多迂回的方式，甚至，不惜动用医道中一些绝对的禁忌——但凡我能教导她一些基础中的基础，她就不会、她就不会……”
齐汶月泣不成声，几乎无法再说下去，傅旃和素研看了都是满脸焦急，但是却又不知道可以从何安慰。所幸傅大家最终急中生智，抓住文儿的柔荑送入好友合起的手掌中。
那异于常人的冰冷触感总算唤醒了墨王妃的神智，她一手牢牢抓住女儿的手，右拳渐渐握紧，直到指甲完全嵌进肉中的刺痛感传遍周身百骸，终于硬生生止住了泪。
“……北派炼药的常识，是徐医正那一脉的不传之秘，所以父亲的医书里没有；而了若指掌的我，到了越州之后，心灰意冷地一次都没有开过炉。所以文儿完全不懂炼药的常识，她没有办法让数十种彼此药性相冲的药材中和，只能独辟蹊径了利用自己的身体……那一年，她才八岁！”
“天！”虽然已经猜到，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，傅旃还是忍不住抬手，以掩住脱口而出的惊呼，“她果然以自己的血做了药引……过毒引寒，以命换命，她、她还是个孩子啊！”
呯。
近云轩中的所有人听到一声巨响，皆都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来源望去——面无表情的墨军缓缓从书架上收回自己的右拳，骨节处分明渗着血迹。数百本书洒落一地，看得平泉山不忍地蹙眉，但终究没有做出白目到上前去整理的傻事——他的身子骨可不比紫檀木的书架结实！
“……就是这个还是孩子的文儿，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不断调整药性的配比。人的身体不比药炉，炼坏了一炉药，倒掉药渣从新再来就是；无法中和的药物不断在她身体里累积，是药三分毒，纵使她再怎样天才，也不可能排除所有的毒性。”
“只不过，”齐汶月笑得比哭得还难看，“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解去所有的毒，勉强维持身体的平衡，能继续试药就行了……她任由寒毒侵体，利用天地万物的平衡原理，引极寒处生出的那一丝极阳，让自己的血，可以穿透万年冰髓的阻隔，唤醒其间沉睡的军哥。”
——这便是为什么，在月神殿的地宫中，她只加一指，便轻易引动了墨文柔的变故！原郝风恍然，然而与他看似平静的外表相反，犹如在油锅里煎熬的心，却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个明悟好过一些。
“两年之后，当文儿终于以地火催生培养出来重火雪芝为主药，确信可以借此同时解去军哥体内的剧毒和寒毒时，她自己的身体其实也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的境地。而她，一个字都没有留给我，只身前往洛迦山。”
文儿考虑得很深，完全不像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。没有留书的原因，是生怕自己万一失败，徒惹母亲再次伤心失望；如果成功——如果成功，那墨军自然可以回到齐汶月的身边，向妻子解释所有的一切！
文儿计划得很好，她甚至编造了一封信放在冰洞里，在信中，她说自己研究了许久的医术，终于找到了能救父亲的方法。但是这个办法却必须要牺牲她自己，所以齐汶月严词制止她实行这个疗法。但是她却不肯放弃，偷偷瞒着母亲上山。
“……在信的末尾，她写道：军军，不要为我难过，要好好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，他们一直都很辛苦，很想念你！所以等你好了，一定要好好爱护他们。别太想我，你都说我是天女下凡了，所以我只是回去天上而已……”
所有人的眼中都泛着闪烁的晶莹，几个女子更是泪如雨下。墨文柔扑倒在罗清闻的怀里，哭得不能自已；素研抓着平泉山的手，拼命吸气吐气，浑不知眼泪如断线的珍珠，坠落满地；沉稳如傅旃者，也在默默地无声垂泪。
温流山和宋历对看了一眼，睿智的老者和木讷的侍卫尽皆黯然。但是没有人脸上的表情像原郝风和墨军这般深沉，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前地决然。他们的周身仿佛自成一个天地，不容许任何人接近。凌厉至极的气息犬牙交错，在其他人尚未察觉之前，势成犄角。
不过他们彼此却只对看了一眼，便各自垂首别开视线。唯独贴在身侧的双掌慢慢蜷起，似轻缓又似凌厉，好像在宣扬着某种不为人道的决绝誓言。
半阖着眼帘，墨军的声音空灵得仿佛来自天外：“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，文儿已经不见了；空空如也的冰洞中，只有那封信——熟悉温暖的字体，却述说着那样陌生冷冰的故事……”
墨文珊的想法固然是好的，也不可谓计划得不够周全。只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，终究低估了墨军的多智如妖、也低估了齐汶月对于这个女儿的矛盾心理。
只有从雪山走回越州城的那大约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里，墨军是真的信了文儿留书上的“事实”。然，当他抵达杏林居后，真正见到了满脸错愕、惊喜表情交织的妻子之后，立刻便察觉到了几分令他深觉不安的端倪。
拒绝了齐汶月为他诊脉的举动，墨军支撑着仍然十分虚弱的身体，把贴身收藏的信纸交到妻子的手上。文儿的信写得并不很长，且信尾的附注占据了大半的篇幅，全都是在叙述父亲清醒之后用药的注意事项，所以很快便被齐汶月一目十行地看完。
如果是往昔，治疗丈夫的药物和手段绝对能让她如获至宝地不忍释卷，但当时当日，齐汶月却完全将之丢到了一边，只是从头再看了一遍文儿以寥寥数行文字所记述的“感人故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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