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十。
赵承熹从梁毓上鼓台起，一直提心吊胆看着。见他终于完成流程，缓缓向台边走去，心里微微松了口气。他摸着胸口上微湿的痕迹，只想着等他下来，立刻带他回宫好好养着——方才搂着那人才惊觉，他实在是太瘦了，似乎只剩一把骨头。
然而下一瞬，就看到那人如风中的落叶，颓然跌落，霎时间心跳都停了，脑子一片空白!
等他反应过来，堪堪捞住从台阶上滚落两级的梁毓，才觉得心里痛得窒息一般喘不过气来。他颤抖着抚上梁毓嘴角的血迹，懊悔得恨不得杀了方才的自己——为何还要让他撑着残败的身子去主持仪式？为何还要让他上鼓台鸣鼓？
赵承熹抱起那清瘦单薄的身子，风一样地往台下冲去。于众目睽睽之下，大步流星地往场外的车驾銮仗走去。
“回宫！宣太医！”
本来皇帝是要在赛龙舟现场与民同乐的，但今日突发意外，圣上提前离场也无可厚非。众人赶紧躬身行礼，恭送圣驾。只是在百官伏首之中，有人暗暗抬头，眼睛紧紧盯着那偎依在一起、越行越远的身影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。
皇帝地銮驾很稳。但行不多远，赵承熹就看到梁毓蹙起眉头，在他怀里轻轻挣动起来。他忙低头轻声道：“先生，可是哪里难受？”
梁毓轻咳两声，又是细细的血线沿着唇角淌下。赵承熹看得心里又是一揪，忙用帕子帮他拭了，手腕却被梁毓冷如寒玉的手按住。
就见他微微挣了眼，低喘着道：“陛下……派人送我回府，您回宫里，主持端午国宴……百姓在等您，百官……咳咳，在等您……”几声轻咳，鲜血又溢出嘴角。
赵承熹的一颗心被放在砧板上捶，痛不可当，一把抓着梁毓的手，哑着声道：“先生！我哪也……”
“陛下！”梁毓用力抓着他的手要挣坐起来，却只挣得倒在他怀里咳出更多的血。
“先生！先生您别急。”赵承熹吓得忙用帕子替他接了，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在发抖，“先生，您坚持一下……”
梁毓无力地靠在他怀里，虚弱而急促的喘息：“陛下，端午祭是普天同庆的大祭……臣已完成了……份内的职责，该您去完成……您份内的事……”
他声音微弱，断断续续，但一句话就把赵承熹钉在了位置上，动弹不得。梁毓强撑开眼睛，勉力把涣散的眼神聚起些微光彩，绽出一朵柔和的笑，“我无碍，承熹你去吧，我……等着你。”
赵承熹只觉得一颗心放在砧板上捶烂之后，还要被丢就油锅里炸！他搂着梁毓的手紧了又紧，终于用力地闭了闭眼，把头埋在梁毓的肩上，轻声道：“好，我听您的……让我送您回府，就回宫去。”
耳边似乎传来梁毓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，“好……”臂弯一沉，人又昏了过去。
到了梁府，福全福满已经在门口候迎，见陛下抱着梁毓下了銮驾，二人匆匆行礼后，忙迎上去正要接下他怀里的人，却见陛下理也不理他们，径直抱着人穿堂入室，一直送回到卧室，把他轻柔放到床上，才冷声道：“御医怎么还不见，何敬平呢？”
何敬平早已得到消息，忙趋身上前，躬身道：“臣在，请陛下稍退，容臣为太傅大人诊治。”
赵承熹久久凝视着梁毓，手掌抬起似要抚上他苍白的脸，却生生在离了几分的距离处定住，指尖微微颤抖，终于倏地收回，用力握紧成拳。他回身冷然面对何敬平，沉沉地道：“朕把他交给你，他什么时候醒来，你什么时候能回家。听明白了吗？”
何敬平在心里长叹一声，沉声应道：“臣遵旨。”
赵承熹才转身往外走去，边对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府的福满吩咐：“随时把先生的情况传报给朕——任何情况！”
福满连忙躬身应诺，才抬头就见陛下登上车舆，八匹健壮的御马在一声令下中，扬蹄急骋而去。
赵承熹脸色沉郁，对在一边伺候的石砚微微勾了勾手。石砚忙低头凑近陛下，就听他声如寒冰，冷厉道：“传大理寺、监察院、刑部给朕彻查，今日端午祭上出了差错的，一个都不放过！”
“找出背后的人，”赵承熹咬牙切齿，浓烈的恨意透骨而出：“朕要让他碎尸万段！”
石砚听得后背发冷，忙小声应下，正要去传旨，又听皇帝道：“你亲自带两个太医去秦府，代朕去探望秦盛，重赏褒奖其护驾有功，回宫后拟旨擢拔至从三品参将。并发出话去，”
他眼中光芒阴狠幽暗，“就说有人意图弑君，幸亏秦将军忠肝义胆，全力护驾。禁卫军全力追剿，如今谋逆之人已经落网就擒！”
石砚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，低头应了，竭力稳着发颤的双腿下了车舆去按旨行事。
转眼已到宫禁中，百官已经列队在金銮殿上，等候皇上例行亲赐夏衣、端午粽、雄黄酒的仪式。每个人面前摆放着一个铺锦托盘，上面是一套竺麻夏衣、一小壶雄黄酒和两个粽子。东西并非名贵，只为彰显皇家天威和恤臣爱民之意。
这样的仪式每年进行，只是今年赵承熹看着右起第一个空着的位置前的托盘，眼睛突然发涩，他本是多么想看先生穿上他亲赐的夏衣。那件衣服与其他人的夏衣都不同，其他夏衣在前襟左胸处绣的是晴天红日图，而他悄悄吩咐尚衣局的人，在那个位置朝里绣了一个熹字。他想要让先生把他装到心里去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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