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十八。
桌上摆的不过四碟主菜，四碟小吃，规规矩矩地按着官阶品制来，并没有因为万乘之尊的到来而增加数量。然而每一碟都精致无双：龙井虾仁、清蒸鲈鱼、鸳鸯雪花卷……关键是，这些都是赵承熹爱吃的菜式！
赵承熹看着这些菜式，心里有甜丝丝的蜜汁流过，泡得他的心又甜又软。他抬头看着梁毓，嘴唇动了两下才找到声音：“先生……咱们有六年、不……九年，没有一起吃过便饭了吧，难为您还记得我的口味喜好……”
梁毓笑道：“菜式还记得，但不知口味是否合适，还请陛下先尝尝吧。”夹了一个虾仁放入他的碗中。
“嗯，还是原来的味道！”赵承熹赞不绝口，“虾的腥气丝毫不留，满口只余甘甜之味和茶叶的清香。”
“这是取六两西湖边上梅岭的龙井芽尖，冲泡出第一道茶水后泼去，取第二道茶汤做的。茶叶不可多，多了味涩，第一道茶汤也不能要，因为味苦；虾仁必须去”梁毓嘴角含笑，娓娓而谈：“陛下您看，仅仅一道菜，就有这么多门道。”
赵承熹夹了一个虾仁，也放入梁毓碗中，促狭笑道：“难道先生今日要讲的课是，如何做菜吗？还是想教会了我，让我来日给先生您洗手做羹汤？”
“咳咳！”梁毓被这话吓得呛了一口汤，慌得赵承熹又是拍背顺气又是递帕子。梁毓好容易顺过气来，无奈地道：“陛下，古人云：‘治大国如烹小鲜’，正是此理。譬如湖州，正是这鲜嫩的虾仁，身骄肉贵的，要想调制出一盘美味，需得细致调配，选料精心……”
赵承熹正帮梁毓轻拍着背，眼睛只盯着他湖蓝薄稠夏裳的领口下，露出的半截玉白色脖颈，耳朵蓦地听到“身骄肉贵”这几个字，不由得喉头一动，吞咽了口唾沫。脸上微微发热。
“程硕、杜培义等，正是那些精心选制的配料。有他们在，湖州才有可能在大灾过后迸发生机。”梁毓尤未觉，把人拉到身边坐了，“但要这虾仁鲜美，则需快火猛炒，方能保持住那甜美滋味。又如变法……”
赵承熹的耳朵自动屏蔽其他的话，只留下“鲜美、滋味”等字，又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。他靠近梁毓深深吸了口气，低低地笑道：“那先生这种鲜美，又是如何调制出来的？”
“……陛下？”梁毓皱眉，这人似乎又回到当年的懒散样儿，跟他说经史，他和你扯轶事。不由得微愠道：“微臣不是食物，不能吃！”
赵承熹一惊，忙收敛了神色，揉了揉鼻子尴尬道，“我是说……先生府上这些鲜美的菜肴，是怎么调制的。”
梁毓无奈地摇摇头，“我方才说，咱们要在湖州安抚民意、实施变法推广，也要动作迅速，急颁律令。我告诉他们可申请暂缓赋税，还有湖广土地富庶，可以立优惠政策吸引流民回归开垦荒地，让他们先把周边的无主土地也先规划出来。他们的奏折差不多也该摆到您御书房的案上了。”
赵承熹点头，拖长声音哦了一声，“原来那些措施是您指点的，我说怎么程硕小子突然这么上道了呢，连左相也交口称赞！”
梁毓看那人越挨越近，自己只得移着凳子往边上撤。又给他盛了两勺文思豆腐：“又如着文思豆腐，滑嫩绵软，最是考验刀工。没有耐性细心万不可为。整顿吏治也是如此，我让郑观在当地细细梳理，切不可弄成了一锅糨糊！”
赵承熹强行把神思放在“滑嫩绵软”这几个字的字面意思上，端起那碗豆腐喝了一口，清心灭火后，才应道：“是了，难怪那家伙跟吏部联合上书，要选拔一部分官员下调湖广。”
他咬着汤匙笑道：“朕在朝堂励精图治，没想到我的太傅足不出户，也能搅得大夏官场翻云覆雨。”
梁毓心中一跳，忙起身在赵承熹面前跪下道：“微臣惶恐!臣绝无扰乱朝纲之意。还请陛下明鉴！”
赵承熹不过一句无心之言，却引起梁毓如此大的反应，自己也吓了一跳。忙伸手扶他起来，“先生快快请起，我何时有怪罪你之意。”
梁毓受伤的脚用不得力，起身时甚至歪了一歪，疼得眉头微微一皱，赵承熹看在眼里，心头疼得一紧，长叹一声道：“先生，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，我……无论你做什么，我何尝怪过你。你跟我如此生分，却是要戳我心窝子吗。”
梁毓一顿，都道君心难测，天威难断，虽然赵承熹对自己恭敬有加，只是他毕竟不是承昀……而且五载别离，回来后他越发觉得赵承熹的性子变幻莫测，自然不敢再接他这茬。
只是低眉顿首，规矩行礼道：“陛下说笑了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，臣不敢有分毫僭越。所行所为俱是尽臣子本分而已。”
赵承熹的手在袖子下握紧成拳，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，他怔怔看着梁毓良久，眼中明明灭灭光芒不定。突然凄然一笑，重新坐好，举箸夹了一个鸳鸯雪花卷到梁毓碗里，镇定着声音道，“先生不必惊惶。你只需知道，无论如何，我都不会伤害您，任何时候！”
“陛下，臣……”
赵承熹把一根手指竖起在唇边：“圣人云，食不言。且安静吃完这顿饭。”又帮梁毓夹了一箸菜，却见到梁毓碗里的菜都没动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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