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一十。
就这样又熬了一日，到了夜间，有人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进了梁毓的牢房。
他在梁毓面前轻轻跪下，握住了他冰凉的手，“先生……”
梁毓勉强睁开眼睛，忙挣扎着坐起，“陛下……您怎么来这腌臜的地方？当心惊了龙体圣驾。”
“先生来得，我为何来不得。”赵承熹抬手轻轻擦去他唇边残存的血迹，眼中满是痛惜。回头低声喝道，“何敬平，快过来！”
他身后的人忙闪身上前，拉起梁毓的手诊脉，边露出个温暖的笑容，“太傅大人，托您的福，微臣的病人可上至王公贵族，下至牢狱犯人。真可谓涵盖芸芸众生了。连我老师都没有这份殊荣。”
“……”梁毓颇有些哭笑不得，他打点精神，也调笑道：“是了。等何太医看过的病人集齐了三百六十行，你可以此为由，向陛下上书，请求旌表，立下牌坊，上书‘众生普度’四字。”
“得，还能开玩笑，一时还死不了。”何敬平放下他的手腕。心下暗赞：幸得他性子通透豁达，还能苦中作乐。否则以他身子孱弱，又连遭变故，若换做平常人，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。
他喂了梁毓两颗药，把药瓶留给他，比着口型无声道：“顾给你的。”
梁毓垂下眼皮，把药瓶收入怀里。再抬头时，只往外推他：“这里阴寒晦暗，不宜久留，你和陛下快离开这里。”
赵承熹纵使万般不舍，也知道不好多做停留。他把梁毓的手包进掌中暖着，低声道：“您再忍耐一日，明日开三司会审。您就可以出去了。”
“……三司会审？”梁毓诧异，没想到这个案子的规格之高，竟然动用了大理寺、刑部、督察院三司联合审理。
梁毓心下苦笑，刚调侃了何敬平可得“众生普度”的牌匾，看来自己的墓碑上，也可以刻下“三司齐判”四字了。
赵承熹没看出梁毓的心思，只道：“若非如此，大理寺审完，还得交刑部和督察院核查，先生又得在这里耗些日子。不若明日会审，一齐了结了。也可以早些接您回家。”
梁毓不欲与他说明自己的打算，只微笑着把人往外推，催促他们快走。待赵承熹走到牢房门口，他突然心中一动，开口唤道，“承熹……”
赵承熹回头，诧异先生怎么会在外人面前也唤自己名讳。
却见梁毓站定不语，半晌带着平和的微笑，道：“没事，只是忽然想到，以前离别，似乎都是陛下您送微臣。原来为您送别……竟是这么个滋味。”
赵承熹欣然笑道：“哪里是什么送别，明日我不能接您出来，自会去您府上等您。”
梁毓只含笑摆手，真是正经的送别之礼。
魏远桥在另一边牢里，痴痴看着梁毓的笑容，突然意识到，自己最渴望的，就是先生对自己展露这样的笑。
只可惜……他一次也没有得到过。他心底泛起无限苦涩。
不久有人送晚饭过来。
魏远桥惊讶见到，与以前的饭食截然不同，加了两碟肉菜之外，竟然还配了一小壶酒！
他警惕打量着送饭的陌生面孔，并不动那些饭菜。
来人笑了笑，“大人放心吃喝，不是黄泉菜。是我家主子提前庆祝大人得脱牢狱的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大人可知，为何当年秋试三甲试子中，只有您被远调外省？”那人为魏远桥斟酒，转了话题，“正是因为梁毓跟皇帝提议的。而皇帝向来对太傅言听计从，才致使您在外吃了这么多苦啊。”
魏远桥诧异低呼，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他心底暗惊，若非早已听过梁毓说起，单单这个消息，就足以让他对梁毓心生怨愤，恨不得把他拉下水。
那人以为魏远桥是为这消息惊异，自得地笑了笑，继续道，“还有，您秋试的卷子本已被评为状元，后来又降为探花，你可知道是为何？”
“又是为何？”魏远桥心中有答案呼之欲出，额上仍渐渐沁出冷汗。
“自然又是因为梁毓。”
“不可能！他岂有权力评判三甲等次？”魏远桥颤声驳斥。
“他自然没有。”那人见魏远桥不动那酒杯，自己斟了一杯，喝了一口，“说来也怪你的名字不好，犯了某人的冲。”
他勾着嘴角笑了笑，“远桥，归远，你爹妈偏偏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。碍了他的眼，他要整你，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吗。”
“啪!”魏远桥把酒杯打翻在地，他面色煞白，向看鬼似的看着来人。
那人也不以为意，帮他把酒杯扶正，重新倒上酒，平淡道：“他害的你这么惨，你怎能轻易放过他。你不想把他加诸你身上的苦，统统还给他吗。”
“你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？”魏远桥感觉到连嘴唇都在发抖。
“我们好容易才为你制造了这么多机会，你只需要好好利用便可。”那人微笑道，“这么多罪名，你只要一口咬定都是他做的，你就可以完全脱身。”
“至多不过是谪贬几年，我家大人自会择机把你再调回来。”他把那酒推到魏远桥面前，盯牢了他，“到时候，自然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。”
魏远桥眼神空茫，手脚冰凉。半晌才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，低低的笑开来。
先生说得一点都没错，自己可不就是个给人当刀做筏的命，即使远离了京里，还是逃不脱被人利用。而且自己这把刀，用来捅向的，还是自己最在乎、最敬爱的人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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