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一五。
那日送别了魏远桥后，梁毓又昏昏沉沉病了几日，等他好容易养起些精神，园子里的那颗歪脖子桃树上，都挂满了拇指大小的桃子了。
这日风和日丽。顾云谦端了药从伙房出来，却见梁毓吩咐人在园中小亭的石桌摆上笔墨颜料。
他走上前去，把那大药碗往那些盛着彩色颜料的小碟小盏中大喇喇地一摆，那多彩缤纷的养眼颜色立刻被黑乎乎的药汁给夺去了风头。
对于他如此煞风景的作为，梁毓只有摇头苦笑。他知道顾云谦是借此抗议他，精神头才好些，就弄这些劳神的玩意儿。也只得乖乖地端起药碗，捏着鼻子把那苦药喝了，把碗递给身后的福全。
顾云谦扫了眼五颜六色的桌面，道：“你这是要作画？怎么没有画纸？”
“在这儿呢。”福满捧着两个巨大锦盒走进亭子，把几组嵌素纱书案小条屏，在亭下一字排开，“先生您看看，可有合用的？”
梁毓挑了几眼，拿出一对一尺来高的檀木框架四扇条屏，“就用这个吧。”
顾云谦看他把屏风铺在石桌上，提笔细描，不满地道：“画画本来就够劳神，你怎么还偏要在巴掌大的屏面上画？仔细到了晚间又要嚷头疼。”
福全与福满把其余的挑剩的条屏收拾起来，口快地应道：“先生说要亲自给陛下准备万寿节贺礼，画轴不够精致。才选这条屏的。”
梁毓张了张口，想要拦也来不及，只得看着顾云谦心虚地笑了笑，讪讪闭嘴。
顾云谦的脸色变得难看，扫了眼桌上的条屏，嘿嘿冷笑道：“这倒是分大礼。只是，不知那人可配不配得起你这份贺礼。”
梁毓的眼角染上浅浅笑意，张开想说什么，开口却只是淡淡道：“我这府上的大半用度，都是陛下赏赐，总不能再原原本本送回宫去。闲来涂上两笔，只当是送个心意吧。”
“哼！心意……”顾云谦哼道，“你对他倒是好心好意，他对你呢，却尽是……”他用尽力气，才把最后那“歪心邪念”咬在唇边，没有说出来。
梁毓抬头看了看四周，福满福全早已乖觉地收拾了东西下去，小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。
“之寒，”他轻叹了口气，“我与陛下是君臣，又是师生。于情于理，这份贺礼总不能太敷衍。至于他对我……”
那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，立刻被他下意识地隐藏起来，强装镇定道：“我们做臣下的只管做好自己本分，天威又岂是可以随意揣测的。”
顾云谦忿忿地瞪了他一眼，“你掏心掏肺地对他，却看他是怎么对你！他害得你、害得你……”
顾云谦到底顾虑梁毓的感受，话到口边换了说辞，“他连手足都害，还会顾忌你是他老师？!”
梁毓怔住，才猛然意识到，那日既是万寿节，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人的冥诞。半晌缓缓地苦笑开来，生死真是世间最大的鸿沟，只因那一个已经入了冥途，而这一个一直伴在身边，却连他们同一天生辰都忽略了。
罢了，既然自己还身在人间，且陪陪这一个吧，等自己将来也入了幽冥，有的是时间陪那一个。
他收拾心情，顺着顾云谦的话头问道：“你想探查的事情，可有什么进展吗？”
一说起这个，顾云谦把那些隐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，还是觉得没有哪一件能跟梁毓说明，他心虚地转开头，支吾着道，“是有些细微线索，还不足以发现真相……我还在查。”
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满桌的石青朱砂靛蓝田黄，只觉得碍眼，又恼道：“就随你折腾半日，晌午后可不许再画。若是折腾得晚间头疼，也别来找我！”说罢气哼哼的走了。
梁毓赔笑目送他出去，再低头看那画屏，已全不是滋味。
他生辰时赵承熹送来了幼时的涂鸦，他当时不可谓不感动，由此可知，当今陛下是个长情的人。
他受此启发，想起当年在宫里时，曾与他度过的年少无忧的日子。那些堂前诵读，后园飞鸢的日子至今是他记忆中的暖色。
他本打算把这些记忆画出来，送给赵承熹当做一个念想。只是如今想来，那些记忆中赵承昀大都占着一席之地……
他笔下踌躇，犹豫再三才落笔，只挑了他与赵承熹的过往趣事细细描了。只是这样一来，大是费神，一个上午也画不了一幅。
福全服侍梁毓用过午膳，伺候他午歇时，见先生气色果然比上午差了许多，眉头轻皱。忙扶着人在床边坐下，担忧地问，“先生可是头疼？要不要叫顾大夫来瞧瞧？”
梁毓揉着太阳穴，微微摇了摇头，“无碍。”
他自魏远桥一案病了一场，如今虽稍微养了回来，精神却着实差了许多，稍微劳神还会头疼不已。只是想着今早顾云谦才放了狠话，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去触他的霉头，又得听他唠叨。
是夜，梁毓精神困顿，睡得也早。
许是日有所思，夜有所梦。赵承昀果然入梦来了。
竟是在他未封王前住的宫殿昭华宫。宫殿里放置着许多幼年时梁毓送他的小物件儿，还有几件是生辰时送的礼物。
赵承昀却已是挺拔俊朗的青年模样。他坐在案前，竟也是在作画——并非在条屏上画，而是在溜肩美人瓶的素胎白瓷上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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