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一八。
在大殿上，梁毓如坐针毡地挪了挪身子，战战兢兢地把那杯茶放在唇边抿了抿，赶紧放下了，眼观鼻鼻观心的坐成一尊雕像。
好在此时乐舞响起，把全场尴尬的气氛冲淡过去。
酒过三巡，歌舞撤下，又是群臣随意宴饮的时刻。大臣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相互走动，敬酒谈天。还真有爱凑趣又不怕死的臣子，端着酒杯向梁毓走过来。
梁毓打点精神，正要拿起酒杯相候，却见杜若率先端了酒杯站出来，对那官员微笑道：“这位大人有礼了。太傅大人的身子弱，不宜饮酒。这杯酒就由奴婢代领了。请大人勿怪。”
她把酒杯对着那官员抬手一敬，“奴婢先干为敬。”言罢举杯一饮而尽，带着笑把杯底亮了出来。
“咳咳咳！”梁毓本来要说的客套话梗在喉咙里，被呛得咳了起来。
那官员瞠目结舌地呆愣了一瞬，总算有些急智，忙堆起笑脸应道：“不敢。杜若姑姑真是个爽快人，下官佩服。”忙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，仓皇退下。
全场官员虽在谈笑，哪个不是眼观六路，耳听八方。因此那官员才离了梁毓的席面，立刻有人凑趣，端酒提壶地走过去。场上的其他官员表面仍是笑语晏晏，眼睛耳朵可都朝向了那殿前一角。
杜若却神态自若，笑语盈盈，言语得体地一一应对了，敬上来的酒也是一杯接一杯的喝。
梁毓好不尴尬，几次想打断那些官员的敬酒，拿起酒杯要喝，都被杜若拦下了，在他耳边低声道：“您身子骨弱，酒对您就是穿肠药。难道您不怕待会儿吐血离开吗？”
梁毓来时虽已用了药，却对自己的身子仍没把握，能否撑到散席还未可知，只得讪讪地放下了酒杯。
然而外人看来，只见杜若神态亲昵的与太傅低语，太傅则是言听计从，两人好不亲密！一时间满殿的眼光都变得异样暧昧起来。
众官员眼神交流间，带着瞧热闹的揶揄，越发多人上前去凑趣敬酒。
然而当一个户部小官也端着酒杯上前，正要给杜若敬酒时，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把酒杯截了过去。
“大臣敬酒，轮不到她一个后宫的女官来接。”皇帝不陛下声音冰冷，“太傅大人是朕的先生，这酒当由学生来挡！”把那酒缓缓举到了嘴边。
那户部小官脚下一软，差点就要跪下了，撑着笑脸含糊辞谢了两声，忙落荒而逃。
赵承熹把那杯酒慢慢地饮尽了，目光阴翳的扫过杜若。
杜若神色木然，屈辱地眼神一闪而过，就被她很好地掩藏在眼底。她端正地给赵承熹行了个礼，声音平淡到不带丝毫情绪：“谢陛下解围。”
赵承熹的目光毫不停留，转到梁毓身上。
梁毓面色灰败，抿紧嘴唇，肩膀微不可察地颤动着，眸中满是沉痛，在皇帝的目光里缓缓低下头，喉头微动，声音低弱，“微臣失仪……不敢劳动陛下。”
赵承熹狠心扭头，挑衅地看向太后。太后脸色铁青，亦是狠狠地瞪着他。她突然转身跟身后的侍女说了两句。那侍女躬身退下了。
不一会儿，在宫殿另一边的名门贵女窃窃私语起来。秦葳蕤傲然一笑，越众而出，端着酒杯宽宽走过来，对皇帝温柔带笑道：“民女恭祝陛下千秋万岁，国祚绵长。”
赵承熹冷冷看了她一眼，接过那酒杯，再次一饮而尽。其他贵女见状，也纷纷效仿，一个接一个地上前给陛下敬酒。一时间身边围满了莺莺燕燕。
赵承熹赌气似的，竟是来者不拒，全都喝了。
梁毓木然坐着，心口似被一只手捏着，松一阵紧一阵的疼。这金碧辉煌的宫殿，这满目锦绣的繁华，这欢声笑语的热闹，这川流如织的人群，都似妖窟魔洞，群魔乱舞。眼前是一片魔幻扭曲，光怪陆离的幻象，压得他阵阵昏眩，喘不过气来。
他揪着胸口压抑的咳了几声，撑着桌案缓缓起身，踉跄着往殿外走去。再不出去透透气，他怕自己真要倒在这妖山孽海之中。
廊下春风吹拂，带过来浓郁的花香和脂粉气。也是让人不能自由呼吸，但好歹比殿内要好受一些。然而梁毓连这四月的熏风也受不住，撑着柱子轻咳一阵，口中又满是血腥气。
他咳了一阵，抬头看向天边，冷冷的残月发着莹莹的光，正挂在墨蓝色天幕。
他想，这世间似乎只有那轮月亮，是干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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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轮冷月之下，顾云谦正失魂落魄地从药王谷的药房出来。
他拖着脚步往前走，手紧紧按在胸口上，却不知道是要护住那可四分五裂的心，还是要掩住藏在怀里的布包。
里面是顾曜的手札，上面清楚地记载了先朝平武帝最后几个月里用药的情况。还有顾曜写给儿子的一封信。
顾云谦只看了第一句话，眼泪就滚滚而下：“之寒吾儿，为父之罪，罪无可赦。惟愿以身相抵，换顾家上下平安……”
不远处有急切的狗吠声，倏忽转成了呜咽的叫声。
他走在路上，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被人家门户上的灯笼拉长又截短，满脑子是那掌柜送他出来时所说的话：“顾曜师兄曾说过，他记录此单方用药，非为留害人之术，乃作病症之录，以期传诸你手，救人赎罪。也望你好自为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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