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周围出现了人这种异类，大象龟停下脚步，打量着我。
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只巨龟对视。我极为讶然，它的目光一点不游离，也不紧张，镇定地带着些许轻微的探寻之意，清澈而专注。这只象龟还很年轻吧？大约只有几十岁，当属象龟界的青年。它未曾被猎杀和荼毒，对于人这种生灵，基本上没有戒心。它此刻只是好奇，这个老女人为什么围着我看个不停？
它的头颈伸得很长，按照球王传授的知识，这只龟现在还算安心。
我把眼光转向他处，以我在非洲看动物的经验，你不可长时间地和动物对视，那会引起它的不安。远方是加拉帕戈斯群岛苍黑的山体。
思绪突然飘得很远。想起中国民间流传着“龙生九子，子子不同”的说法。我以前闲来无事时，把这九子的名字和状况基本落实了一下。大致弄清楚之后，印象不是比原来明晰，反倒是更混乱了。按说龙是远古时的伟大图腾，一飞冲天气壮山河的角色，想追求什么样的雌性找不到啊？却不知它与何种动物交配，生出了一帮形色各异莫名其妙的子嗣，竟没有一个是龙。
龙之九子为何物，究竟如何排行，并没有统一口径的确切记载。据说明孝宗朱祐樘曾心血来潮，问大学士李东阳：“朕闻龙生九子，九子各是何等名目？”以博学著称的李东阳一时也被问住了，无法回答。退朝后赶紧东寻西找七拼八凑，拉出了一张龙的传人清单。
其实说龙生九子，并非指龙正好生了九个儿子，而是以九来表示数目极多。它是个虚数，又是个贵数。不过，九个已经是个庞大家族，我们姑且用这个户口簿吧。
李东阳说龙的长子是个音乐家，名叫囚牛，喜音乐，常立于琴头。
次子睚眦，样子像长了龙角的豺狼，怒目而视，嗜杀喜斗。
三子嘲风，样子像狗，象征着吉祥、美观和威严，还能威慑妖魔、清除灾祸。
四子蒲牢，形状像龙但比龙小，喜音乐和鸣叫。
硕大的象龟慢吞吞地沿着公路前行。球王叮嘱我们说，观赏象龟时，一定要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。更不可用手抚摸它们，就算是背壳也不行。
五子狻猊，形状像狮，喜烟好坐，常倚立于香炉足上。
六子赑屃，又名霸下，样子似龟，喜欢负重，是长寿和吉祥的象征。
七子狴犴，样子像虎，有威力，主持正义，能明是非。
八子负屃，身似龙，雅好斯文。
九子螭吻，鱼形的龙，喜四处眺望，能够灭火。
李东阳一时急于交卷，所提名单并不具有最终的权威性。
李东阳版和民间版的龙九子说，最大的不同，在于谁是龙的长子。
更为广泛流传的说法认为赑屃是龙的长子，排在九子之首。
龙的这个头胎儿子，上古时代常驮着三山五岳，行走江河湖海，兴风作浪。大禹治水时把它制服，赑屃听从调遣，推山挖沟，疏理河道，成为大禹治水的功臣。洪水安服后，大禹搬来顶天立地的重碑，上面刻写赑屃治水的功绩，让它驮着，以示嘉奖。赑屃从此总是奋力昂头向前，四脚顽强撑地，背负重物雄壮伟岸。民间有句俗语，叫作“王八驮石碑”，指碑座下的石龟。它并不是俗称王八的乌龟，而是赑屃。
过往时代，可不是什么人的碑座都能由赑屃承载，只有最显赫的人的石碑才能动用赑屃。驮着历代皇帝的御碑，是赑屃的主要任务。
按照李东阳的说法，龙长子是声乐工作者，这份工作固然浪漫，但似有举重若轻之嫌。而帮着大禹治水加上驮负御碑这类历史大任，似乎更非长子莫属。单看“赑屃”这两个字，就让人肃然起敬。共有4个“贝”字，多么富丽堂皇！不是长子，哪儿有这般宠爱！
别嫌我离题太远，这看似不相干的问题，起自我的一个惊天怀疑——我一厢情愿地认为，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象龟，本是龙远走高飞的长子。
收回翩然思绪，我用余光瞥着大巨龟。这时，千真万确，我听到巨龟一声叹息。很像人的叹息，声音也并不很大，但是悠远绵长。它渐渐收回了朗澈的目光，扭转身躯，急速穿越公路，进入路旁的灌木丛里，在绿叶覆盖下隐没不见。
它似乎是这一小队象龟的头领，另外几只也紧随它而去，公路恢复了畅通。我回到车上，急问球王，象龟可会长叹一口气？
球王说，会。它们很聪明，很有感情。达尔文写过他曾和象龟开玩笑，有点像你们刚才的情形。达尔文说，象龟本来安详地走路，我一超过它，它立刻人类对于超越自身寿数的物体，本能地抱有天然的尊敬。比如古树，比如山岳，比如星辰……面对象龟，当我们微渺的一己生命尚未诞生之时，它已然存在。当我们弥散成灰之后，它依然存在。对于这样的生灵，我们难道不应敬畏有加吗？我猜想这巨大而年轻的加拉帕戈斯象龟，悠长叹息的含义是——异乡人啊，让我们彼此相安。
生平第一次和一只巨龟对视，它的目光一点不游离，也不紧张，镇定地带着些许轻微的探寻之意，清澈而专注。
喜欢美洲小宇宙（平装版）请大家收藏：(www.75zw.com)美洲小宇宙（平装版）起舞中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