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历十月，正是回纥族的新年。
扎木河和鹤九皋都是回纥后人，虽然这些年常在汉地呆惯了，心里早不拿自己当外人，但新年还是要过的。
回纥族各部落内部的信仰和语言十分复杂混乱，最强盛的一部王帐倾向于佛教，恰逢十月初五是达摩祖师的诞辰日，是以新年同祖师诞合在一起，回纥人聚居的地方都十分热闹。
沈佑安他们一行五人，终于也赶在回纥新年之前，千里迢迢，从东都洛阳，赶到了西京长安。
长安号称当时的天下第一城，比西都洛阳足足大了一倍，四四方方，端严中正，稳稳伏卧于关中平原之上，八百里秦川之中。进了明德门，正中一条朱雀大街笔直宽阔，可供十二驾马车同时并行，城墙高而且宽厚，墙上甚至可以跑马奔车。远处钟楼鼓楼遥遥相对，一百一十坊棋盘一般齐整罗列，更远处是东西两市，售卖天下奇珍。
时值回纥新年，城门前游人如织，各色不同的眸孔发色，着不同衣饰的番邦外族进进出出，一片宏伟太平气象。
城西就是胡人聚居的藩坊，皮货店，奶酪店，胡饼店，藩药店琳琅满目。回纥同大唐关系颇好，此族人多精通歌舞，头脑灵活，会说几门不同的语言，在唐土的众多藩族之中地位颇高，因此藩坊特意为回纥新年好好准备了一番。长安的众多百姓，也要赶到藩坊去凑一凑这一年一次的热闹。
鹤九皋和扎木河就不必说了，是必要去的。沈佑安早对这个歌舞双绝的民族好奇不已，想着索性来都来了，刚好赶上，不如也去凑个热闹。谢娘是一贯尾巴一样跟着沈佑安的，闻言便也说要去见识见识。只有清宜。
他自站在长安城的正门之外，脸色就颇不好看，听众人议论要去西市藩坊玩闹，也不做声。沈佑安问到，他才淡淡说道：“我不进城，就在城墙上坐一会儿，等你们玩好了出来。”
其余人都面面相觑。沈佑安皱眉道：“我们在西市玩一宿，明早直接从西门走了，要直接赶往兰州去，你不如和我们一道，横穿长安城。”
清宜摇了摇头：“我出长安之前向那人立过誓，此生不复踏入长安。人虽入道，誓不能破，因此实在不便进入长安。你们明早大约几时出城？我从城墙上绕过去，在金光门那处等你们也行的。”
他们在这边商议，那边门口的守城士兵喝道：“你们几个，进不进城？城里街鼓将绝，就要宵禁了，现在不进城，就寻个城外的客栈茶亭坐了吧，明早再进去。”
扎木河忙道：“要进的要进的，别急。”
清宜冲他们笑了一下：“你们拿了上清宫的通关文书，顾自玩去吧。今夜藩坊和西市不设宵禁，你们好玩个通宵。等他们换防之后，我趁夜攀上城墙去坐一会儿，明早去金光门外等你们。”
长安城即将宵禁，众人也没有时间再劝，便这样决定了。沈佑安拿了上清宫的文书路引，众人赶在最后一批人中进了城。不多时，厚重的明德门锵然关闭，扎木河透过城门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清宜，清宜冲她微微一笑。
待城门关妥，清宜反正无所事事，便纵马绕着长安城的外墙跑了一会儿。
明德门西面再走不远，便是当年他师父抱他出长安的安化门。安化门再往西，有清明渠和永安渠缭绕而过，风光无限。古称八水绕长安，这座仪态端方，气象万千的城市，真是得天地造化之极。
永安渠亦称交渠，因为在长安城内绕过著名的永安坊，故而得名永安。思绪缭绕至此，清宜猛地勒住了马，眼神一瞬间变得遥远起来。
永安坊。
当初父亲一人一马，三尺青锋护住他们母子两个，苦战一夜，力竭而死的地方，就在永安坊。在永安坊和永平坊正中的长街之上，在永安渠水之侧。
想来也是几多讽刺。古来帝王从不吝啬用最安宁祥和的名字，来为自己的皇城命名，然而他们所做的，却偏偏是世上，最不安宁不祥和的事。
这样想着，清宜自嘲地笑了。他抬头望向天边的一牙弦月，在无边的辽远秦川之中，在遥远的渭河奔流之下，在自己家乡的城外，忽起了落寞思乡之感。
师父也离开了啊。
清宜仰头靠在古老而冰冷的城墙之上，默默地放任自己，沉浸在一片萧索寂寥的心境之中。
城墙上传来换防的声音，兵士远远地下去了。
清宜暗提一口真气，旋身纵跃，体内澎湃的真气涌动，脚下踩着踏月八拍的奇异步履，翻上了高高的城墙。
他向外坐在了城墙之上，双腿悬空，坐在向外凸出的城垛上。脚下是关中平原澎湃的风，眼前是一弯明月。他突然想唱歌，唱一支儿时的曲子。
隐忍了那么久，清宜心想，我就纵情这么一次，给我一夜就好，以后怕都无缘再见长安。想是这样想，却仍然不敢回头，他背对着长安城，取下腰间的竹笛，横在唇上。想了一时，终于将心头的曲子，吹出了声来。
遥遥几里外的西市，街上一片灯火通明。鹤九皋正在挑狼牙挂坠，那小摊主是个吐蕃人，脸颊两朵吐蕃特色的红晕，汉话说的不是特别好。他磕磕绊绊地说道：“这是我们藏人，用来保平安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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