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宜从来没有见过鹤九皋这样的脸色。
极端的暴怒与狂躁，仿佛被人挑衅的老虎，被抓了崽子的公狼，浑身上下压抑不住的火星和风暴，低低的气压在身周飞沙走石。
距离沈佑安失踪已经整整三日了。
三日前，沈佑安落水的第一时间，那群弩箭手便失去了踪影，如同来时的悄无生息一般，走的也莫名其妙。——这明显就是冲着沈佑安来的，得手便撤，清宜叹了口气。
暴怒的鹤九皋几乎将整个黄河倒悬，真正掘地三尺。清宜丝毫不怀疑，倘若找到沈佑安和谢娘，鹤九皋会直接魔气入体，当着沈佑安的面一掌拍死谢娘。
然而他没有机会。沈佑安仿佛掉入了河中的暗洞，掉入了河伯的行宫，这一掉便没了踪影。只寻到河底的淤泥里插着的一把和光同尘剑，兀自在鹤九皋手心里不甘的哀鸣。
“九皋兄，左右也寻不到人，”清宜犹豫良久，还是忍不住劝道，“我们不如继续赶路，你可知道圣城的位置大约在何处？我们赶在他们前面到圣城去，就蹲门口等着，总能劫到人。”
当下似乎也只有如此。
鹤九皋强耐住心中的焦躁，一路骑马狂奔，赶到了渭水尽头的龙门。
龙门是个不大的小镇。唐时尚武，边疆地区多有军备武库，虽说这些年西域都护府开拓出几万里地，疆域最西的濛池都护府接壤咸海，最北的安北都护府将草原几乎囊括在内，只是兰州凉州，直到甘州肃州沙洲一代，仍是华夏人心目中传统的边疆界限，是西域诸国进入中原的第一道屏障。是以不算太大的龙门小镇，仍是一片肃穆军寨的模样，带着边关的猎猎风沙，铺面生寒。
当日扎木河吃的羊排里被人加了蒙汗药，剂量很重。似乎也与扎木河的体质有关，她的身体格外排斥难以适应这种药物，当日在渭水之上又强用内里，整个人至今还有些勉强。
进了镇子便有一家客栈，清宜扶着走得歪歪斜斜的扎木河走进去。
门外挂的布幡已经油污不堪，勉强辨认出“上升客栈”几个字。门两旁的拴马柱已经坑坑洼洼，上面还有被揩上的油污，鼻涕或者不知名粘液。门外到处是牲畜拉的粪便，客栈的几个小二背着口袋拿着粪叉把粪便拾起来收集好，堆到堆粪池里沤着。这几天龙门这里天气诡异，往年一年下不了几滴雨，今年却连降半月。堆粪池里汤水分离，上层浮起来黑黄色的脏水，水面上飘着蛋壳菜叶。伙计把粪团团倒进堆粪池里时便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，还时不时溅起一尺多高的黑色水花……
扎木河身体里还残存着蒙汗药，头本来还晕着，一看这景象头也不晕了，腿也不软了，胃里倒是翻江倒海一阵接着一阵。清宜也格外受不了这等场面，掩住鼻子忍了半晌，将外罩大氅脱了，腰带扎好，下摆收紧，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过污脏不堪的空地。扎木河虚虚软软的跟上，脸上的表情惨不忍睹，生怕裙子沾上些什么东西。
客栈里头也不怎么样，门槛破烂，尽是蚁虫叮咬的窟窿，桌子也油腻腻的，有些地方开裂了，油污就渗进木头的细缝里。柜桌角落里的荡刀布斑驳破碎，账本也古旧不堪。
店小二惫懒的抬头看他们一眼，却不招呼他们落座。清宜也不计较，捡了个角落的座位径直坐下，将肩上的行李惯下来和右手上的刀一起，往餐桌上一拍。鹤九皋正用脚踩在一旁的凳子楞上蹭靴底的泥。
那店小二的眼镜直直地盯着那柄刀，不错眼珠的看，然后恍然大悟似的，对掌柜使了个眼色。那掌柜也上道，一脸谄媚的笑着过来，殷勤地报菜名：“几位贵客，需要点什么，咱们这儿有上好的芝麻胡饼，羊杂割汤，还有各色胡点汉菜，看几位来点什么？”
扎木河被这他前后变脸的功夫骇了一跳，不明白这群人抽的什么风。清宜心知这是那柄宿卫军刀起的作用，暗道，这小小一个龙门镇，竟然卧虎藏龙，连客栈掌柜的都有这份眼力。他冲扎木河眨巴了下眼，叫她不要露馅，转过脸来，咳了咳嗓子，自得又矜持地瞟了店家一眼，将声音压低，放出了男声：“行了几天的路了，上火，不吃那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东西，热茶有没有？没有茶汤就先来壶热水，上点素净些的东西——你们这儿，不会是黑店吧？”他眼神凉凉地一转，钉在那掌柜身上。
那掌柜后心一凉，心道，这幅气派，怕不是京里哪位大人物来了，因此更加小意服侍，一边冲茶一边赔笑道：“官爷您看您说的，我们这儿最是奉公守法，没有那些个乌烟瘴气的东西，绝对不卖实心肉①！您不用小心捡着素净的吃，我们这是自养自杀的猪羊，那就搁后院养着呢，您要吃，咱眼瞅着现给您杀。”
清宜点点头，斜掠他一眼：“出门在外，别叫官爷。我这趟来是有正事儿，没工夫跟你计较科文律法，朝廷江湖，咱们各走一边。不过你们这儿乱成这样，三教九流，蛮荒之地，你说话办事儿给我小心喽，坏了我的事儿，爷比照着大唐律，把你腌入味了喂了吐蕃人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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