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上午的奔程之后，鹤九皋一行人终于到了目的地。这里是距离龙门八十里地的乌孙达赣草原。时值初冬，草原上枯黄一片，露出底下赤裸的土层，远处的水潭边还零星有些绿色，一队部落就在那里搭着帐篷。
鹤九皋下马，撩开帐篷走进去。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的礼节，只要是敖包附近有帐篷的人家，谁来都能掀帘子直接进去，喝上主人家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，吃一碗鲜羊肉。
这个部落有点小，住户很少，并不像那客栈老板说的，能娶走公主的样子。鹤九皋心中犹疑，用回纥语问道：“有人在吗？”
从帐篷后面拐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。
“有客人到了，快请进来。”那个穿着蓝色胡服长袍的女人怀里抱着一只小羊，热情地招呼大家进帐篷里坐。“其他人驼着皮革去关市换粮食去了，”那女人说道，“你们快坐，我去宰一只羊。”
有客人到了，杀羊宰食是游牧民族的规矩，你叫她不要忙了她是不会听的，没准还要生气。因此众人也不敢推脱，只好一人端了一杯热奶茶，强忍着心情的急躁。
鹤九皋反而是最淡定的一个。
可能是心急过头，反而会洒脱一些。他揣着杯子，一口一口啜饮，顺手帮女主人将漏风的帐篷扎紧捆好了。那女人提着裙子，三下五除二杀了一只羊羔，将皮剥了，用一柄剁刀连肉带骨头砍成块，扔进水里煮。
“客人来我们这里做什么？”那女人听不懂回纥话，倒能说简单的汉话，憨憨地笑着，同他们寒暄。
清宜笑道：“我们是来出门游历的，听说你们这里有公主坟，便来吊唁一番，不知那坟在何处？”
那女人却一下子变了脸色：“长生天，你们找那个做什么？”那女人脸色有些惊慌，“那个是邪地，很不吉利的！”
三人对视了一眼，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。
鹤九皋道：“邪地？何以见得？”
那女主人拢了拢身上的披风，似乎有些冷，神情有些畏缩：“我们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，都是因为那个女人，才被长生天诅咒了，才变成了这样。”
鹤九皋递给那女人一杯热奶茶，请她坐好了慢慢说。
二十三年前，这里还是一片草木荣茂的草原，因为背倚龙门，经常有过路商队，和当地部落换一些皮毛奶酪，日子很过的去。
后来有一天，突然来了一个女人。
“她是在一天夜里来的，”女主人坐在火塘边，目光涣散，“那年我才十九岁，下了很大的白毛雪，当时我就应该感觉不对，草原上下白毛雪，就是不详的征兆。”
那个女人很漂亮。
她自称是落难的部落公主，家在千里之外的于阗国，那里有遍地的黄金和珠宝，在河床上，随便弯弯腰就能捡到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。那里的人笃信佛教，佛法高深，能为国人带来最好的运气。
当时乌孙达赣草原的首领博塔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，他轻易地被女人年轻美丽的肉体和富饶丰沛的财富迷住了。他收留了这个女人，让她留在部落里养伤，伺机讨好她，窥视去往她家乡的路线。
“我的家已经回不去，吐火罗国切断了从唐土回于阗的道路。”公主远望西北的方向，眼睛里倒影着草原水泊，年轻的脸上刻着沉重的忧伤。“但是没关系，”公主擦了擦脸颊上泪珠，安慰年轻的首领，“我们国人早就担心国土难存，特地在敦煌挖掘了一个藏经洞，里面全是宝藏。”
敦煌藏经洞二十多年前就开始挖掘，草原上人尽皆知，博塔没有怀疑的理由，对她更加曲意奉承，小心经营。
两年过去了，去敦煌发掘宝藏的行程迟迟未能成形，因为那个公主怀孕了。
虽然早有心理准备，鹤九皋握着奶茶的右手仍是一抖！——二十年前，正是沈佑安出生的那年。
那位于阗公主确实漂亮，而且别有一股不同于寻常草原女子的精致斯文，博塔越来越爱她，不可自拔。她不愿意提宝藏和家乡的事情，便真的忍住不提了，只一心一意侍奉她，宠爱她。她怀孕了想吃唐土的水果，便用昂贵的皮货同来往商人换果干果脯给她吃。她孕中闻不得羊羹味，便用十三头产奶的母羊，去汉民家里换了一头小牛，给她炖牛羹。
女人抱着身上的披风，怔怔地说：“那真是一个人，最幸福最幸福的事了。”
扎木河冷冷一笑：“那倒未必。”
那女人回头怔怔地看着她。
“如果那个宠她爱她的人是她的心上人，那当然是再圆满不过的事。若那人不是她的心上人，恐怕夜深梦回，也仍然觉得此生不过一场梦魇。”扎木河冷声道。
“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？”鹤九皋艰难地问道，他心里有些钝钝的发痛，不知道沈佑安知不知道，他的生命，始于一场连一夜偷欢都算不上的欺骗。两个各怀鬼胎的人，互相利用，分别满足自己的安全和野心。他甚至开始祈祷，盼望这个女人说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，宁愿赶了三个时辰的路，午饭都没得吃，只听一个别人的故事，无功而返。也不希望那个总是傻乎乎的沈道长，真的出生在这样的算计和阴谋之中。他的端方道长，正直少侠，合该被父母怀揣着最无私的期待，迎接他的诞生，而后一家人将他捧着在手心里养，放在心尖上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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