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四点,夜色肃清,星月溶溶,浸冷征衣。“好了,狸奴,就到这里吧。”禁门口,拓拔烈拉住我胳臂,不许我再前行。
从东宫步行而来,一路穿花拂柳,我择去他金色铠甲上的落花,从香祖手中接过瑶卮:“阿烈,祝你旗开得胜!……你要小心,早点回来……”言罢,鼻子已经酸涩了。
他接过杯中物,在手里轻轻晃了晃,绿酒映月,流光徘徊。“狸奴,甲胄在身,我是不饮酒的。这杯,你就代我喝吧。”
我颔首,想去接他手中的玉杯,他却仰脖,一饮而尽。我愣在那里,被他猛一把拽进怀中,温热辛辣的液体滑过我的喉舌,愁肠殢酒,却不能在他面前化成相思泪。
这一吻,缱绻绸缪,难舍难离。忽闻平旦更鼓,禁门“吱呀”落下。汉王拓拔冶青騘银甲,与副将叱李延延已经侯在宫门外多时。拓拔烈推开我,正了正我髻子上的平安竹,认真道:“一会儿不许哭鼻子,等着我回来。”
我扁着嘴点头,目送他翻身跃上螭龙,扬尘而去,一小队人马往校场的方向渐行渐远,虽悔已难追。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回头了,眼泪方才顺着双颊滚落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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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三个月里,兵部频获捷报,隔日就由夏卿亲自呈送到东宫来,这是拓拔烈出征前的旨意。只恨寥寥数语不能缕述曲折,更无法慰藉相思。片纸只字,我拿在手里一看就是半晌,常惹得香祖调侃,只要兵部尚书一出现在东宫门外,她便要说:“夫人,皇上又托寄锦书来了。”
五月,拓拔烈行军至漠南,舍弃辎重,率军轻骑奔袭,直逼栗水。柔然人无所防备,临战震怖,民畜惊骇奔散。郁文闾大檀焚烧穹庐,绝迹西逃。敕连可汗闻代军至,派兵马援其兄,途中被拓拔冶率领的部队截击,大败而归。
六月,拓拔烈沿栗水西进至菟园水,代军兵分几路搜讨,东至瀚海,西接张掖水,北渡燕然山,俘获斩杀敌军甚众。柔然的高车诸部也乘机倒戈,归附代国,前后降了三十余万人,缴获戎马百余万匹。
七月,拓拔烈继续沿弱水西行,至涿邪山,后又至黑山、已尼陂,再获降军十万。至此,柔然国为劫掠云中所付出的代价已经十倍不止,敕连可汗无奈之下献出三名公主,并绑来拓拔宇及其一脉子孙,想以和亲停战,但依旧没能阻止拓拔烈进攻的步伐。
八月,大军终于开至可汗庭,敕连愤悒而死,留下年幼的太子不战而逃,怖成北窜,不敢复南。
初秋的盖臧城,水草丰沛,牛羊满野。叱李延延的谎言不攻自破,他长期收受柔然贿赂,出卖代国情报的证据确凿,被拓拔烈下令当众车裂,以儆效尤。
魏王拓拔宇面缚求情,涕泗交颐,他自知死罪难逃,但还是希望皇帝念在手足之情,网开一面,放过他的一脉儿孙。拓拔烈笑而不纳,当着他的面处死了所有俘虏的柔然贵族,其中也包括他的两位妻子。之后,又当众问了句:“有谁替魏王求情?”群臣无一出列,任谁都明白,皇帝这次要的,就是永诀后患。
至于柔然、高车的降附之民,拓拔烈将他们分散开来,东至濡源,西达阴山,使其耕牧,每年收缴贡赋。又从朝堂派出胡汉官员,共同镇抚。
秋风发微凉,边疆已息警,王师还在回程的途中,恐怕无法兑现他共度佳节的诺言。八月十五,我将手抄的经书供奉到寺庙里,为皇帝祈福。夹道挤满了欢呼的百姓,平城的大街小巷里处处可闻胜利的歌谣:长驱破索虏,盖臧绝贵种。漠南无王庭,漠北走穷狗。
中秋之夜,我独自登阙楼北望,与遥在千里之外的他,共一轮明月。登高远眺,一整个平城尽收眼底。今日没有宵禁,过了人定,大街上依旧人头攒动,声光相乱。月如镜新磨,繁华之前,我愈感索寞。半壶桃花酒下肚,已然微醺,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爱上这酒的,或许就在那个芳菲落尽的人间四月天,因那一觞满含离愁别绪的桃花白芷酒吧。夜相思,风吹帘动,疑是所欢来,恍惚间听得香祖唤我:“夫人,鸿雁大人又托锦书来了!”
我接过书着“战报”二字的公文,猛得一个激灵,酒便醒了大半。回程路上,哪还来得战报?莫非……焦急想要拆开,却发现上头紫泥未除,面上还书着一行小字,是他的亲笔:密函,着兵部呈王敏亲启。
我拨去封蜡,忐忑展开,却见一首杂诗,还有意学了我的行书笔法:
兵尘万里,家书三月,无言搔首。
误了中秋,不负重九。
愿年年此夕,团栾儿女,共杯中酒。
署名是个“烈”字,还盖了私印。我轻笑出声,他还真是以国为家,倒是好意思拿这三个月的战报当家书来说。
“夫人,皇上说什么了?鸿雁大人在楼下等着回话呢?”香祖探头探脑来问。
我合上“战报”,敛容道:“传话下去,皇上初九班师。”香祖应了一声,来接我手里的公文,我一晃,道:“告诉杜尚书,这个留在我这里,不必存档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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