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十六。
那时平武帝已病入膏肓，也是这样在榻上强撑着嘱咐他：“你于兵变获权，却终需以仁义治国。你得登大宝，有从龙之功的大多数是武将。辅国的却仍需文臣。……”
那时先帝用力抓住他的手，咳喘着费力道：“无论如何，需留下梁毓，咳咳……他可助你，成就大业。你要听他的，以仁义治天下！”
“……陛下？”
赵承熹回神，他垂下眼眸低声道：“先帝也曾如此告诫我，他还说，要留下您辅佐我，成就大业。”
梁毓不妨他提及先帝，也有瞬间怔忪，微微勾起嘴角道，“先帝雄才伟略，自然是对陛下寄以厚望，是把大夏江山一手托付的深切期许。”
他顿了一顿，嘴角的那抹笑变得凄清，“只是微臣何德何能，敢当先帝如此期许？”
厚望？期许？赵承熹眼中露出迷茫之色，嘴角却耷拉了下来。
梁毓还待再说，眼前却一阵阵发昏。那安神香虽然被他悄悄熄了，前期仍是吸了一些，如今只靠精神强撑着。
他伸手揉着太阳穴，胸口却闷得喘不过气，只得转头轻咳。墨色长发自颤抖的肩上垂落下来，衬得脸色愈发苍白。
赵承熹忙扶他靠在自己怀里，帮他顺着气。他搂着梁毓清瘦的身子，从所未有地感到那微颤的身子是如此荏弱。
正如六年前在重华宫沉重的帷幕下，在昏暗的灯光里，他面对着垂死的平武帝。
那时他看着先帝掩口剧咳，白色的丝帕也挡不住黑血滴落在锦被之上，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——自幼亲厚的兄长已死，自幼敬重的父皇也将死，自幼爱慕的先生也伤重欲死。
在那剧痛之下，还生出巨大的惶恐，他把头靠在平武帝腿上，把脸深深地埋下去，哽咽着道：“父皇，我害怕……”
他的手被平武帝用力抓紧，他仓皇抬头，见平武帝原本无神的眼中突然迸发出热烈的光芒，定定看着他，嗬嗬地喘着气，嘶声道，“路是你选的，你要走下去……你一定要好好走下去！否则，朕——不会放过你！你皇兄在下面也不会放过你！”
他被父皇那枯槁而狰狞的面色惊到，愣了片刻，挣脱平武帝的手仓皇后退，摇着头叫道：“不，不要……我不要了……”他转身奔出了寝宫。
第二日凌晨，整个皇宫丧钟敲响，平武帝驾崩！
如今赵承熹搂着那瘦弱的身子在怀，突然被那日同样的恐惧攥紧心口。他似乎陷入魔障，似乎所有人都要弃他而去，独留他艰难地挑起那万里河山的重担，孤独地面对那天下万民的责难。
一想起那日月无光的五年岁月，他克制不住地也颤抖起来。
梁毓靠着赵承熹缓过一口气，察觉他浑身不对劲，只当是自己发病吓着他了，抬手扶上他的胳膊，轻笑道：“别担心，我没事……”
赵承熹蓦地手一紧，把梁毓紧紧箍入怀里，把头埋在他颈窝里，仍忍不住发抖，他颤抖着道：“先生……我，我怕，我真的害怕，我不是父皇，我怕做不到……”
平武帝的文治武功，后世评价极高，被称为一代英主。
原来他怕的是这个……
梁毓感受到那颤抖的身体，在心底长长一叹，斟酌片刻，轻轻挣开他的怀抱，转身面对着他，冰凉的手抚在他脸上，“承熹，看着我。人生在世，总要做些选择，走些自己必须走的路。不管当初是出于什么原因做这个选择，走上这条路……”
他回想了一下，忍住心底凄凉，咬牙继续道：“不管是为了私情，还是为了公义，为了小恩怨，还是为了大是非，为了一时痛快，还是为了长治久安。终究是走上了这条路，就没有办法回头了。”
赵承熹抖得更厉害，他看着梁毓湛黑深远如夜空的眸子，试图从里面寻找些光亮，却害怕得连嘴唇都在颤抖，“先生，您，您还是怨我……”
“没有。我若是怨你，就不会重回京城。回来了，就不会再离开。”梁毓弯唇笑了起来，打断他的话。他把手放在赵承熹后背上，轻轻拍着，像哄一个孩子。
然而心里却越发悲切，上面那些话，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。
不管是为了承熹的师生私情，还是为了平武帝的君臣公义，亦或是为了天下平靖的大是非，自己选择了重回京城这条路，就再也无法回头。
既然回来了，自然要陪着他一直走下去的。
梁毓转头轻咳两声，压下喉头的痒意，温和开口，“在路上会发生许多事。有些事，是因缘机遇所行，有些事，是人力意志所迫。但既然做了，总要想着怎么做下去。或者说，既然选了这条路，最终会走到哪里去。”
“先生！”赵承熹惊叫，“你到底要我如何——”
梁毓没有理他，撑起身子坐直，抓紧他的手，继续道：“譬如，无论你当初是为什么要掌天下，也不管你是如何得的天下。既然如今天下在你手中，你手里就同时抓住了守卫江山，护佑万民的责任。这是你选的道路将通往的方向。”
赵承熹感受着梁毓细长的手指传过来的非凡力量，那力量似乎是捏在他的心上。他看着梁毓挺如孤松的身姿，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“只是在这条路上，你依然可以选择，你到底要像一个昏君般敷衍塞责，还是做一个圣主，为民造福？你总得要想清楚，想好做什么，如何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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