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一三。
这话是不能明说的，只能敷衍道：“他在药房里。”心中一动，有心八卦道：“还有陛下呢，你怎么没谢他？”
梁毓一怔。是啊，怎么谢他呢？
那时他似在冰原上跋涉，又如在火中炙烤。眼前满是血色，脚下满是刀尖荆棘，前后皆不见出路。周围都是空荡荡。
只有凄厉的尖叫、恶意的嘲讽，哀哀的哭嚎……那些声音如一把把有形的尖刀，在心尖脑海游走，每一个声音都是不见血的痛，不留痕的伤。
犹如身在炼狱。
他茫然踯躅，怀疑是否还有前路。他在这炼狱中颓然伏倒，不知何去何从。当时他想：也许，这里就是归处了吧……
却有一种声音似清泉，似晨曦，忽远忽近的呼唤，他听不清楚那人在说什么，只感觉到那声音里的焦灼，彷徨，在急切寻找他。
他循声而去，那声音时断时续，却似在不断指引他向前。他听不真切，只知道有人在呼唤他，需要他。
那时他想，这片烈火冰原还不是他的归处，他必须走出去，因为有人还在外头等他。
却不想那个唤他走出迷境的人，竟然是陛下！
心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，却太过骇然而不敢细思，被他刻意忽略掉。他沉吟半晌，勉强笑道，“是了，也要谢谢他这个弟子，为先生侍疾如此尽心尽力。为师心中甚慰。”
何敬平瞪大了眼睛，还真的是……弟子为先生侍疾？！嘿！他家师弟白激动了！
梁毓说了这许多话，已然精神不济，正闭目养神，忽而轻声问道：“今日什么日子了？”
“三月二十了，你可是昏了整整七日了。”
“七日……”梁毓睁开眼睛，眼中有些淡淡的哀色，“这么说，今日已是汉影的头七了……”他挣扎坐起要唤福全，“你准备些香烛纸钱，我晚些时候要用。”
“先生……”福全犹豫着不动脚步，心想想说那人害得您这么惨，还要祭他？
何敬平也是无语。才刚嘱咐那人别什么事都自揽上身，人家全做耳边风了。他叹了口气，对福全道，“去办吧。”
福全得令，刚要出去，又听梁毓弱声道：“你再去大理寺打听一下，那魏远桥的尸首，怎么处置了？”
“先生……？”这下不仅福全露出愤愤之情，连何敬平都瞪大了眼睛。
牢狱重犯，若是判罪行刑，死后多是丢去乱葬岗子了事。而官员获罪，若是没有连累家里，则家人多会打点刑狱司，求了尸首回去好生安葬。
但魏远桥家眷不在京城，也没听说他受审期间，有家人入京探视。如此推断，他的后事多半无人料理，最终只怕也是一个草葬乱坟堆的归宿。
只是……这事情跟他梁毓有何关系？！
梁毓不理会他们的反应，捂着心口咳了两声，只坚持道，“你去打听清楚了，回报与我。”
何敬平噌地站起来，把药箱里的各色药瓶收拾得咣当乱响，气哼哼道：“你赶快去。你家先生大慈大悲似菩萨，这是要替仇人收尸呢！”
想方才自己还劝他凡事看开放下，简直就是对牛弹琴……不对，是自找麻烦！
梁毓无奈看他，原想解释两句，又想到“君子有所不为，有所必为”，不过是自己的选择，与他人无关。遂也淡淡笑笑，让福全好生送了他出去。
何敬平站定瞪他，总算了解为何顾云谦总是被这人气得七窍生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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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晚间赵承熹来到梁府时，本以为先生已经歇下了，没想到却是由福全福满陪着，在花园树下烧着纸钱。
福全还在一旁小声禀报：“……寻常人家的旁支庶子，原本以为能指望他光宗耀祖。如今出了事，各房弟子都各自推诿，不肯上京扶灵。人如今还在义庄里停着。”
梁毓坐在石凳上静静看福满把纸钱一张张丢尽火盆中，苍白的脸色给明灭的火光映照出一点暖色，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凄清。
赵承熹心中一动，想起梁毓也是少小离家入京，与本家亲缘淡漠，怕他借景伤情，反对身子不利。
忙走上前去，把身上披风解了，披在他肩上，“先生身体刚好些，怎地半夜里出来吹风？”他不舍得对梁毓说重话，只把眼刀扫向傍边的两个服侍的人。把福全福满吓得低头噤声。
梁毓淡淡笑了笑，“这就进去了。”又低头看了看那未燃尽的火盆，转身对赵承熹行礼道：“陛下，臣有不情之请。”
赵承熹忙扶住他，“可是为了那魏远桥？人已身死，此事我下令不再追究了。先生不必挂心。”
“谢过陛下。”梁毓还是执意把礼行全了，“他与微臣也算师生一场，他又殒身在我眼前……微臣不忍让他客死异乡，魂骨无归。恳请陛下让臣遣人送其骸骨归乡……就当是全了这最后的师生情谊了。”
赵承熹那几日里照顾他，听的全是梁毓的呓语，知道这人的心思重，不做点什么怕是放不下牵念，也只得随他，“此事不难，叫福满去大理寺报备一声自可。”
他把人半扶半抱着往屋里去，“才刚好些，总为这些不相干的事伤神。我一时不在，你又开始折腾了。”
梁毓听着他语气中带着亲密的嗔怪，想起今早何太医所说的话，心中一凛。
忙不动声色地微微推开陛下的手，离了他的怀抱，恭谨道：“有劳陛下关怀，这多日幸得陛下照料，如今微臣已大有好转，若再劳动圣驾，微臣惶恐之至。陛下夙夜劳累，还请早些回宫歇息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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