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三十六。
赵承熹在朝上与众臣辩明北征之事，下得朝来，又在御书房里与六部商讨出兵事宜，等一切安排妥当，早过了掌灯时候。石砚正想劝陛下早点歇息，他却径直出了宫门，依旧往梁毓府上去了。
赵承熹心事重重的走进梁府时，脚步有点迟疑。
说实话，他如今有点害怕看到醒着的梁毓。害怕看他古井一般的容色，害怕看他毫无神采的眼睛，害怕他明明听得见看得见，却好似木偶般毫无反应。
然而他更害怕看到昏睡不醒的梁毓。当梁毓闭上双眸，整个人孤寂无色，真真是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。守着这气若游丝的一缕气息，他还时刻提着一颗心，害怕它不知何时就断了。
赵承熹整夜整夜的守在床头，絮絮叨叨地跟梁毓说着话，不时探手到他的鼻端感受，一颗心随着他清浅的呼吸上上下下。
最熬人的是，即使这样，仍换不回梁毓的丝毫反应，无论梁毓是醒着还是睡着，赵承熹都觉得自己只是抱着一具木偶，先生的魂魄早在那日明了欢霄台真相之后，就消散无踪了。
“先生近日怎样？”赵承熹压着内心烦躁问道。
身后跟着的福满顿了一瞬，才恭声答道，“如今也喂得下汤药了。今日醒了两次。”
赵承熹从福满最初的犹豫中，知道他只报喜不报忧，不耐烦地哼了一声，径自走进了房里。
梁毓恰巧醒着，正由福全一勺一勺地喂熬得极细的燕窝。他定定靠在巨大迎枕上，眼皮微垂，神色沉静到只剩一片空白，竟显出几分乖巧来。福全舀了一小匙燕窝递到他嘴边，甚至不用出言提醒，他就自动张嘴含了下去。
见陛下进来，福全忙起身要行礼，被赵承熹一手拦住了。他接过福全手中的碗，自然而然地在床边坐下，舀了小勺燕窝，忐忑地递到梁毓唇边，“先生，多吃一点。”
梁毓好像浑然不觉已经换了人，乖乖把那勺燕窝又吃了下去。
赵承熹又惊又喜，他一直担心梁毓排斥自己，不肯理他。如今见他竟然肯吃他喂的东西，心底又升起了希望，觉得先生终于肯原谅他了。
“再来一口，慢点。”他舀了一匙又送过去，语气都透着欢欣。
梁毓又乖乖地咽了下去。
赵承熹受到了莫大的鼓舞，连着又喂了几匙。福全在一旁看着，脸色却渐渐变了。他小声的叫了一声“陛下”。赵承熹没有理他。
福全又喊了一声，声音里带了焦急：“陛下，不可……”
赵承熹正举了一匙羹汤往梁毓口边送，不悦地应道：“什么？”
话音未落，端坐这的梁毓突然推开赵承熹的手，扑到床边，哇的抖心抖肺地吐了起来。赵承熹遭逢变故，端着洒了一半的燕窝，一时竟然呆住了。
福全顾不得解释，大声喊着快传太医，边上前撑扶着梁毓的身子，免得他栽下床来。赵承熹眼看着梁毓把方吃下去的几口燕窝原原本本都呕了出来，里面还混合了殷红的颜色，惊得他手脚发凉。
何敬平和顾云谦闻声快速赶来，下人们也端着热水盆进来，有人去收拾地上的秽物，一时间屋里闹了个手忙脚乱。赵承熹只茫然看着，好像一个无意闯祸的孩子般无助而凄惶。
福全已经被顾云谦换了下来，看那两个大夫扎针的扎针，定穴的定穴，粗长的银针刺入羸弱的身子，他都不忍看地转过身去。然而一转头，又看到陛下同样苍白心痛的脸。
“陛下，您……”
赵承熹不待他说完，声音沙哑地道：“外面回话。”转身朝外间走去。福全只得跟了出去。
“先生是怎么了，你方才是想提醒朕什么？”
福全的嘴唇蠕动两下，膝盖一软，跪了下去，“陛下，您救救先生吧，您再想法子救救他吧！”
赵承熹只觉得被兜头打了一记闷棍，眼前阵阵发黑。
“您上次用法子激得先生终于肯吃东西，也只是‘吃’东西而已。那次以后，无论谁喂他，无论喂什么东西，他都来者不拒，只要递到他嘴边，他通通都会吃下去。只是他脾胃虚弱，又不肯说话，一时不慎多喂了两口，他的脾胃受不住，就会如今日这样全都吐了出来。”
福全说着抹了把眼泪，“吐得狠了就连苦水鲜血一起吐，如此一折腾，又是两三天都喂不下药食。如今……如今咱们给先生喂食喂药，都得数着数来，约莫十口左右就得停下，再多他就受不住了。陛下，您……陛下！”
赵承熹脸色煞白，浑身颤抖，靠着桌案边勉强撑住身子。他挪了两步跌坐进椅子里，虚弱道，“你出去……”
“陛下……”福全担忧的叫了一声。
“出去！”
福全吓得一个激灵，忙退出去了。
赵承熹木然坐在桌后，手掌颤抖着捂住脸，却挡不住泪水从指缝源源而出。
先生他心智清明，什么都知道，只是不肯说，或者不屑说。
先生并没有原谅他，他的死志也从未断绝。
自从他用府里的人命要挟他，不许他绝食，他以为他终于妥协。却没想到，他狠、先生比他更狠，既然不能饿死自己，那就撑死自己！
他的先生抛弃他了。他的先生打定主意不要他了，态度坚决的要弃他而去了……为了能离开他，甚至尝尽各种死亡的决绝方式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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