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四十三。
赵承熹负手站在亭下，脸上冷得能滴出水来。他身后的程硕则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。
梁毓忙起身整衣冠行礼。雅若左右看看，也学着整了整衣服，脆生生地道：“我去过太后那里了，后来……”
赵承熹却完全不理会雅若的解释，冷声道，“程卿，送雅若公主回使馆。以后公主只要出门，为了她的安全，须让馆驿派巡防司的人跟着！”
程硕只得上前，对雅若行礼道：“公主请吧，微臣送您回驿馆去。”
雅若听得半懂不懂，却也知道是要她回去。她看看皇帝，又看看梁毓，气得一跺脚，鼓着腮帮子出了后院，程硕忙快步跟了上去。
如今院子里，只剩下梁毓和赵承熹，亭里亭外地站着。梁毓觉得这满院的秋阳，都被陛下的冰冷气势，压得凝固成冰了。
他轻咳一声，尴尬地叫了声，“陛下……”
“抱歉，我打搅了先生的好事。”赵承熹缓步走上台阶，与梁毓隔着石案对面而立。
梁毓虽自认什么也没做，却莫名地心虚，只觉得必须跟皇帝解释点什么。他清了清嗓子，拱手道：“陛下言重了，雅若公主只是请臣教她写字……”
“您知道雅若来京，所为何来吧？”赵承熹冷冷打断梁毓的话，他看梁毓尴尬地点点头，又问道，“您也知道我对您的心意吧？”
他不等梁毓回答，撑着石桌面倾身向前，靠近梁毓，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，“先生这么做，是想让我吃您的醋呢，还是想让我吃她的醋？”
梁毓惊得心中一窒，撑着桌面走到旁边，撩起衣袍下摆就要下跪，“微臣不敢，臣绝无此意。”
被赵承熹半途托住身子，“膝盖才刚犯过病，又跪？嫌何敬平扎针不够狠吗？”
梁毓的膝盖自从那年春日在泰和殿外冒雨一跪，入了寒气，行走过多或是到湿寒的时节，总会疼痛难忍。那日陪雅若逛街回来后又犯了疼，这两日才下得地来。
“谢陛下，臣的膝盖已无碍。”梁毓推开赵承熹的扶持，拱手谢道，“臣绝无觊觎公主之意，只是想着将来她入了后宫，若是识得些汉文汉语，会方便许多。她又有心向学……”
“原来先生已经替她打算好了。”赵承熹冷笑道，“您怎知道，她一定会入后宫？您就这么想她入后宫吗？”
梁毓又是一惊，急切道 ：“陛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！狄戎可汗送雅若公主进京，就是为了两国和亲。您若是不纳她入后宫，岂不是坏了两国邦交协议？又岂能对得起边境十万将士的浴血奋战，满朝文武日夜筹谋？”
赵承熹嗤笑一声，“谁规定他查那合送了个公主过来，就一定要嫁给皇帝！他既是来求和的，配她一个亲王、世子什么的，也不辱没了她一个番邦公主了。”
梁毓明知皇帝说的是气话，仍是被他的胡搅蛮缠气得不清。他撑着石桌闭了闭眼，用力喘了两口气，才开口道：“两国邦交，讲究的是平等互惠。只有附属国的公主进宫，才有可能配给亲王郡王。”
他毫不客气道：“且不说如今狄戎还没向大夏臣服，甘愿为附属国，就算真的和谈成功，查那合同意俯首称臣，陛下，您又能把雅若公主封给哪位亲王？”
平武帝本来就子嗣单薄，兄弟也不多，赵承熹同辈中，只有刚封了郡王的赵恒朔身份、年龄相当。只是赵恒朔已娶亲，总不能让人家堂堂的狄戎公主嫁去做妾！
赵承熹盯着梁毓的眼睛，冷漠道：“先生替朕安排得挺周全，既然如此，您为何还跟她拉拉扯扯，纠缠不清？”
梁毓气得眼前发黑，喘息着道，“陛下若是疑臣有不良居心，大可责罚臣下，甚至治臣一个□□之罪。只是雅若公主乃外邦使臣，又是待嫁之身，请陛下不要随意污人清白，更不可降罪于她。”
他撑扶着桌面又要跪下，身子一晃却是往后倒去，衣袖拂过桌面的纸张，大半被扫到了地上。
“先生当心！”赵承熹扶住梁毓，见他脸色青白，呼吸急促，也心底大恸，暗悔不该跟他置气，他气伤了身子，不知又要调养多久才能养回来。
梁毓缓了一缓，眼前渐渐清明，挣扎着用冰冷的手推开赵承熹，弱声道：“微臣失仪，不敢再劳烦陛下。”
他的身子还微微颤抖，脊背却挺得笔直，肩膀下的蝴蝶骨嶙峋兀立，仿佛弱不胜衣，然而两肩平直，似乎山河社稷压在其上也毫不畏惧。
正是这样皓然清朗的姿势，让赵承熹被推开的手，再也扶不上去。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梁毓，不知所措。
梁毓整了整衣袖，缓缓躬身揖手，“臣忽感不适，乞请先行告退，望陛下恕臣不敬之罪。”
“先生，您……”赵承熹虚扶着梁毓，却不敢碰到他颤抖的身子，一咬牙，转身对着院外喊道，“福全！进来伺候先生！”
他看着福全扶着梁毓进屋，身子跟着一动，却没有勇气跟进去，颓然坐在亭中石凳上。眼前是散落在地的写满字的手稿。
阳光缓慢移进亭中，照在洁白的纸上，照得人微微眯了眼。
赵承熹俯身捡起那张纸。上面是一个笔锋稍弱的“茶”字，是先生的字体，傍边鬼画符似的写了一个狄戎文字，看来是那个小妖精写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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