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十六。
赵承熹在太后那里受了一顿训诫，不欢而散。走出康宁宫，他看着阴沉沉的的天边，长长出了一口气，转身驰马出了宫禁大门。
到了梁府，福满快步迎了上来。他把马缰一甩，问道：“先生歇下了吗？”
福满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惶急，“今日先生回了府，就，就突然起病了。”
“怎么回事？！”赵承熹心里一紧，不由得加快脚步，再出声已冷得像冰。
福满几乎是小跑着跟在身后，细细禀告：“今日是户部程大人送先生回府，进门时脸色就不大好，回来后就把自个儿关在房里。待下人们进去伺候，才发现先生晕倒在地……立刻就去请了何太医，顾大夫也在。”
福满越说越是心惊，“只是喂下去的药，不多时就都吐了出来，还，还带出些血……陛下！”
赵承熹转过屏风，就看到福全端着水盆在床边，何敬平坐在床前捻针，梁毓又被扎成了个刺猬。
他刚要上前，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。他欲往旁绕开，那人却再次挡在他面前，“你是来看他死没死吗？只怕让你失望了！”
“滚开！”赵承熹剑眉竖起，就要动手。
“你害得他还不够惨吗？”顾云谦直眉怒目，大有宁死不屈之势。
“云谦，咳咳，你退下……”床上的人微弱开口。
梁毓让何敬平撤了身上的针，挣扎着要坐起来。
何敬平长叹一声，收了长针，扶他坐好，忙拉扯着顾云谦出了门。福全一看，也把水盆放于架上，行礼退了出去。
“先生，”赵承熹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床前，就要拉他的手，“到底出了什么事？可是今日朝上……”
“陛下！”梁毓避开皇帝的手，撑着身子跪在床上，双手置于额前，对赵承熹恭谨地行了个君臣大礼。
赵承熹呆住，手僵在半空，心里涌起无限恐慌，“先生您这是干什么？”
“陛下，微臣以往行事多有不检，甚至举止偶有孟浪，如今满朝皆以臣为佞幸，以至令陛下蒙冤，圣誉有损，皆是微臣之过。陛下对臣之盛眷，臣铭感五内之余，实恐深负圣恩。如今臣待罪之身，幽居思过，万不可再坏了陛下清名。否则臣虽九死难辞其过！”
梁毓伏低身子，满头青丝为束，从肩膀上滑落下来，包裹在白色寝衣下的脊背微微弯着，因虚弱而轻轻颤抖，如一朵在暗夜的暴风骤雨中挣扎摇曳的昙花。
赵承熹心里的痛嘭地炸开，只觉得自己被炸得尸骨无存。那伸出的手，再也不能往前一寸。半晌，才听道自己干裂的声音，“先生，你说什么……”
梁毓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，“臣说，如今微臣身陷泥淖，不敢再承恩受宠，徒增陛下昏聩之名。若令陛下再受诟病，则毓……百死莫辞矣！”
“我不在乎！管他们说的什么狗屁东西——”失控地挥舞着胳膊，大吼着。
“可是微臣在乎！”
梁毓支起身子，盯着赵承熹，目光哀戚：“臣身为帝师，已德行有亏，若是再令陛下圣明蒙污……臣该如何面对大夏万民百姓，将来臣入泉下，还有何颜面面对先帝和楚太傅，……”
他再次深深俯首，凄然道：“若陛下还能惜臣下之微名，恤臣下之薄命，请让微臣辞送圣君。”
这些话如重锤砸在赵承熹心头，直打得他喉头发甜，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。
他久久看着那荏弱的身子，黑色青丝铺散在白色寝衣上，黑白冲击间，是浓重的哀伤。他颤抖着缓缓收回手，又过了半晌，才低低地道：“我……我明白了。我这就走，您……好生歇着……别让我担心。”
赵承熹踉跄着往外走，尤听见梁毓在身后道：“臣，恭送陛下。”
他的心随着这一声恭送，掉在地上摔得粉碎，连捡拾也无从捡拾。他压着喉间的呜咽，加快脚步走了出去。
他才跨出梁府的大门，就对陪在身边的宫人冷声吩咐：“叫程硕立刻进宫见朕！朕回到御书房，就要见到他！否则……”他眯了眯眼睛，“以后都不用来见朕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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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承熹走后，梁毓靠着迎枕呆坐良久，突然挣扎着下床，吩咐福全准备笔墨。
福全扶着那虚得发颤的身子，哀求道：“先生，夜已深了。您要写什么，等身子好些再写不迟。且歇息吧。”
梁毓靠在福全身上缓着眩晕，微喘着道：“无妨，扶我过去。”
梁毓坐在案前又喘息半晌，才抖着手提笔落墨，以公文奏折的格式，工整书道：
罪臣梁毓俯首请罪，跪禀于圣前：
伏闻：天下伦常，行之有道，人尊五伦者，天地君亲师也。君在上，而师在下，本是君臣恩义为先，师徒情谊在后。然罪臣身为帝师，非但不能以德彰世，以才辅君，却自恃恩宠，屡违伦常，枉顾君臣之别而滥用师生之谊，行事骄矜越距，冒犯君前。
以至于违宗法，乱朝纲，终至罪祸及陛下，令明君圣德蒙污，使贤主天威致损。臣之重罪，无可赦也！
罪臣腆居太傅帝师、三公高位，却德不足以彰日月，行不足以立楷模，实掩面愧煞，耻对先贤。追思己过，悔之何及。今上表自陈诸罪，伏乞辞去太傅之位，免俸除职，幽居待罪。
臣诚惶诚恐，有负圣恩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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